待掌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客栈外,裴晟倚着廊柱,玄鹰卫的制式令牌在他指间转了个圈,道:“你不怀疑我?”
沈出莹抽出袖中短刀:“大人昨晚根本就不在客栈吧?”
裴晟亲手出面的案子定是十分要紧的,昨日下套捉了两个东瀛人,估摸还要顺藤摸瓜牵出更多大鱼来。
而且他对昨晚的事情一概不知情,要是他在客栈里,怎么也不会是这副茫然模样。
裴晟扬了扬眉,没说话。
两人一沉默,就不免显得客栈更安静,甚至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声响,那种静谧像是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脊梁上。
现在的客栈让人很不舒服,即使身边没有人,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偷窥你。
一种阴湿,黏腻,贪|婪的眼神,让人觉得自己是一盘珍馐。
裴晟和沈出莹将这间客房的门又关上,把恶臭和腥膻味隔绝在内。
“名册。”裴晟朝沈出莹道。
周围没有其他人,沈出莹自然而然成为裴晟最趁手的工具。
沈出莹会意,从柜台处拿来名册。
按唐律,凡客栈接待旅客,必须查验身份并登记姓名籍贯。若有违者,店主杖六十。
她翻开名册,上面的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迹工整清晰,有些却歪歪扭扭,像是醉酒之人所写。
更令人在意的是,本该填写籍贯的栏位里,除开裴晟和沈出莹,其他人籍贯的记录都写着同样的三个字。
母腹中。
沈出莹与裴晟对视一眼,皆是脸色一黑。除了兽妖外,灵妖和尸妖都是极其罕见的,而能完美隐匿妖气,让人不为所觉,更是稀有。
更别说这种能寄生人体、快速繁衍的邪物。若是让它们扩散到坊市之中,只怕不出三日,整个长安城都要沦为一座活死人窟。
裴晟反手一挥,客栈大门砰地紧闭,门闩自动落下。
“查人。”
沈出莹二话不说,抬腿就踹开了第一间客房。木门轰然碎裂,屋内一个男人正站在窗台看外面。
“姓名。”她冷声问道,指尖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男人听到动静,缓缓转身,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他瞪了沈出莹良久,才道:“柏文。”
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带着奇怪的间隔。
沈出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刚刚这个人是在学她说话。
沈出莹扫了眼名册,确认无误后,又踹开第二间。
“姓名。”
“王维荣。”
她挨个踹门,挨个核对,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裴晟则站在走廊中|央,手持名册,每确认一人,便用在名册上勾画一笔。
直到最后一间房——
“空的。”沈出莹盯着空荡荡的床榻,眉头紧锁。
裴晟翻动名册,指尖停在最后一页:“少了一个,杜和青。”
沈出莹靠在栏杆上,回忆了一下昨晚上的情况,说:“怀孕的丈夫,趴在背上的妻子,这两个人没有进名册。因为男人给了掌柜的一块金子,掌柜的二话不说让人进去了,想来也不会记录在案。”
裴晟抬头:“你觉得这对夫妻在这里作一个什么身份?”
沈出莹思忖道:“父母?”
青鸾司的人来的比想象中稍慢。
杜蒙说掌柜的虽气喘吁吁去报案,可是问话的文书都换了三四个,那掌柜的什么都不说,只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念叨:“不行不行不行。”
衙役们交换了个眼神,以为是碰见失心疯的了,也不想再管。还是阿启说认识这个店家,以前让阿启借宿过一晚上,这才找到了地方。
只是不曾想,少卿大人也在这里。
甫一开门,少卿大人递给一差役玄铁令牌,道:“找金吾卫,全天全城宵禁。”
那差役接过令牌,知道事情不妙,驾马急哄哄冲了过去。
众人皆疑。
裴晟目光扫过众人,简单介绍了一下死者的情形,夜里发生的事情,案件的疑点和一定要注意的忌讳。
“第一,我们怀疑那男人肚子里的东西是会寄生的,他应当在生育。那些生育出来的东西会依附在人的身体里,剥夺意识,侵占领地。”
“第二,被寄生应是有一定条件的,妖物会化作你所熟悉的人,问你,可不可以到你屋里去。”
“第三,这客栈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被寄生了,但是闻不见妖气,诸位暂时不要也不能动手。”
青鸾司的差役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低声道:“闻所未闻,实在诡异。”
杜蒙越听越觉得渗人,余光不自觉斜向屋内缝隙。
那里两具尸体静静地躺着,腹部诡异的绛紫色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混着铁锈的味道。
他定睛一看。
“舅舅!舅妈?”
杜蒙的嗓音陡然拔高,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狠狠一颤。他往前冲了两步,又在门槛处硬生生刹住脚,手指扒着门框。
沈出莹一愣:“你家亲戚?”
杜蒙的声音哽住,眼眶发红,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摆:“上个月的时候,裴大人准了我的假。我阿母生病,身体不太好,我就回家了一趟,给家中老母接回长安。当时在家里替我照顾老母的就是舅舅舅妈,我买了东西去看望他们,他们明明身体爽朗,精神也好……”
说着说着,他恍惚间又看见那日的场景。舅舅在院子里劈柴,见他来了,笑出一脸褶子:“哟,小蒙回来啦?家里有本事的回来了!哈哈哈!”
杜蒙脸一阵烧得慌。
“小蒙,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舅妈端着刚腌好的梅子从灶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糖霜,闻言瞪了丈夫一眼:“少说孩子几句!我腌了点酸甜梅子,给你装些待到长安去。你到地方了不要小气,跟人家都分点,处好关系。”
杜蒙跟着舅妈往地窖走,路上忍不住问道:“舅妈,我在回村的路人听人说了,你们家有喜了……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啊?”
舅妈用手给他胳膊上轻轻抽了一下:“瞎想,还没怀上呢。”
“啊?是谣传啊?”杜蒙失望地耷拉下肩膀,“我还想抱个娃娃呢。”
舅妈一笑:“倒也不是全谣传。前些日子隔壁村来了个游方大师,灵验得很。我跟你舅舅去看了看,那大师说我们命里该有后,经他调理,肯定不止一胎!”
杜蒙一喜:“是嘛!那我能抱好几个娃娃了。不过,也不是越多越好,还得看舅妈的身子骨怎么样。生多了伤身子就不好了。”
舅妈给杜蒙找了个大蓝子,一捧一捧往篮子里放:“我这手是干净的,我就直接给你装了,别嫌脏啊。”
“不会不会。”杜蒙站在一旁,随口问,“那大师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全名,只知道姓麻,麻子的那个麻。说药是从西南的凤凰古城来的,珍贵的很。”
杜蒙收了东西,心想这药肯定不便宜,暗暗给舅妈塞了点钱,怕被发现,着急忙慌地走了。
谁曾想,再一见面,竟是天人永隔。
沈出莹简单安慰了杜蒙,她其实不太会讲温柔话,但是硬说总是能蹦出来几句的。
裴晟又下了几道令。
青鸾司差役们迅速领命,一队人在客栈周围布下肉眼不可见的术法屏障。有人取出绳索,沿着门槛缠绕,绳结处缀着细小的银铃,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发出刺耳警报。
另一队人挨个踹开房门,将屋内的人聚众绑了起来,嘴巴里塞上布条,捆在一楼。
看来他们猜的没错。杜蒙的舅舅舅妈受到歹人蛊惑,想添丁发财,为家里香火兴旺而着了道。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某种胎养的灵妖寄生到了舅舅肚里。
活人为皿,血肉为饲。
两人夫妻一体,他们必须共同抚养这些灵妖。那些寄生在腹中的幼小生命,对父母有着近乎偏执的依恋。
这是幼儿体的灵妖对父母的原始渴求。它们用某种方法将夫妻俩牢牢捆缚在一起,不可分离。
一般的灵妖在幼小时候并不愿意离母体太远,它们会本能地寻找温暖安全的地方筑巢。
很少有不安分的。
金吾卫的动作很快,丘将军雷厉风行的名声让百姓纷纷避让。正午的阳光下,街道转瞬肃清,只余玄甲反射的冷光。
沈出莹眯眼看着金吾卫挨户搜查。灵妖最棘手之处,就在于它们平日里与常人无异。
可能蹲在茶肆二楼听曲,可能混在绸缎庄挑布料,甚至就站在围观人群里踮脚张望。
事情坏就坏了这里。
沈出莹指尖轻叩刀柄,目光扫过空荡的长街。日光刺眼,却照不透灵妖藏匿的踪迹。
她凝视着虚空中某处,意识随着思绪飘散。
记得师父告诉她,你再学习如何识妖辨妖都不会比一种生灵学的更好。
“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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