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刚蒙蒙亮。
杨沛云穿戴齐整,冲着门口笑着:“长兄,早上好。”
陆怀泉今日穿了身品蓝的长衫,腰间玄色腰封点缀着零碎的宝石,更显芝兰玉树。
这个时辰,陆怀泉已经默了一篇策论优选,整理了今日待办的事项,又练了一套拳。
此刻非但没有疲倦,反而正是精神最好的时候。
他淡淡“嗯”了一声,走到紫藤亭中坐下,见杨沛云乖乖地跟在自己身后,也跟着坐下,他顿了一顿,而后抽出这几日她写的纸张出来。
“你的作业,我昨晚都看完了。”
杨沛云瞬间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等着他说话。
这两日,她日夜不停地写,写了有二十多张的作业。
每一页都有朱笔批过的痕迹,红黑交错,让杨沛云有些惊讶。
昨日都这么晚了,他带回去看,竟然还全部批改完了吗?
每日堆叠的公务,和自幼时起便养成的课文计划,夜晚时间本就紧张,居然还能空出来改她的作业,这个人,他到底睡不睡觉的?
杨沛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心底更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被啃噬过一般,传出一阵酥痒的温热。
见她又在分神,陆怀泉皱着眉头,又是叩了两下桌面。
笃笃、
见人清醒,陆怀泉才不悦道:“往后若是再分神,我便罚你。”
一听罚字,杨沛云精神了,她匆匆点头:“再不会了!”
陆怀泉这才将手上她的作业一张张摊开,开始缓缓道:“练了两日,能看出你的字形轻重都有改善,但是某些地方收尾太含糊,要下笔干脆。”
每一张作业,每一个不过关的字,都被拆开仔仔细细地讲了,陆怀泉语速飞快,他从未当过讲师,也没给人教过这么基础的东西,但他毕竟是才满汴京的陆怀泉,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呢。
他讲得细致又精准,将杨沛云字迹方面的问题都狠辣地点了出来。
等他全部讲解完,才来得及抬眼瞧一瞧杨沛云的反应,想看看她有没有跟上自己。
却见她满眼灿烂笑意,遮挡不住的烂漫与欢欣。
陆怀泉疑惑:“我在指出你的问题 ,你听明白没有?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又不是在表扬她。
杨沛云也不知道,甚至是听到他这么说了,才发觉自己是在笑。
唇角已经泛酸了,连带着脸颊都有些僵硬。
她收回笑,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唇瓣微扬,眉眼弯弯。
“没什么,沛云只是高兴而已。”
高兴陆怀泉缜密的批改,细致的教学,高兴她与陆怀泉挨得这般近,就像第一次见面,她羡慕林琼芳那样。
高兴陆怀泉…有点点将自己放在心上,认真对待的此时此刻。
陆怀泉只是看着她的傻笑,很久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淡淡道:“高兴着吧,若是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惩戒可是很重的。”
杨沛云闻言依旧笑吟吟的:“是!”
教学结束,陆怀泉从东宁院出来时,已经快到上值的时辰了。
一旁跟着的青叶默默道:“公子如今看重杨姑娘,那往后林姑娘的事还需要向您汇报吗?”
陆怀泉轻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青叶摸了摸头,摸不清他的意思,还是如实汇报道:“今日林二夫人同林姑娘来府上找大夫人喝茶了。”
喝茶?
只怕是告状吧。
陆怀泉淡淡地想,他望了眼天色,思忖片刻,还是脚步一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妹妹别怕,你如实同嫂嫂说,嫂嫂给你做主!”
周氏此刻正情绪激昂地站在林若浮身旁,恨不得拍桌喊道:“是不是侯爷把养在乡下的私生女带回来了!你别自己受委屈!若真是如此我让你哥哥好好说说侯爷!”
“就算是豁出去,我也会给你讨个公道!”
林若浮面无表情的,闻言也只不过轻扫了眼坐在下方的林琼芳:“不是听隐之说,关了你禁闭吗?”
林琼芳心一紧,揪着帕子低头道:“我、我也劝过我母亲,但…但实在架不住,”
一边嘤嘤哭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红肿的侧脸露出来。
姑娘家养的娇嫩,脸蛋最是白净,如今过了一天,陆怀泉打出来的印子非但没消,看着反而更加骇人。
林若浮叹了口气:“同你说过许多遍,你表哥性子最是古板严肃,平日里少往他跟前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周氏顿时气急败坏道,“表哥表妹,向来感情最是好的!怀泉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自是知道他是个稳重温和的性子,眼下那北边来的小蛮子才来几天呀,便将怀泉哄得性情都变了!”
“又是将人安排在西苑,又是亲手教写字的,便是琼芳这个亲妹妹都没有这个待遇,那小蛮子算什么啊!”
周氏已经三两步上前,捉住了林若浮的手:“妹妹,只怕那孩子的娘祸害了侯爷,如今又要来祸害你的隐之啊!你可得上点心!”
稳重、温和。
林若浮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抽回自己的手,呷了口茶,一字一句道:“我同你们说实话吧,”
“侯爷带回来的孩子,不是什么私生女,那是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的,陆玮的亲女儿。”
短短一句话,将堂上的母女两震得脸色惨白。
陆玮的女儿?
与陆家交好的人都知道,宣平侯陆玠对自己那个私自离家的妹妹有多重视。
十几年来不问仕途,一心一意搜寻陆玮的踪迹,在陆玮销声匿迹的这些岁月,整日醉生梦死,连侯府都不常回。
陆玮是整个陆家,最不可提起的禁忌话题。
周氏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毕竟在众人眼里看来,陆玮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只怕早死得渣都不剩了,结果居然凭空出来了一个女儿?!
她被惊得话都说不好了:“那,那,陆玮人呢?”
林若浮垂眸:“死了,只剩这么个女儿。”
难怪!难怪侯爷如此看重!若真是陆玮的遗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周氏质疑道:“身份方面……”
“侯爷这人,怎会在陆玮的事上马虎,”林若浮淡淡道,“身份自然再三确认无误了。”
“他没有公开沛云的身份,不过是想她能在汴京过平静日子,往后就以远房表姑娘身份常驻府中,但如今宗族内,可都认下了她的身份。”
“怎么可能呢!”周氏破防大喊,陆玮的身份是何等的矜贵,宣平侯女,公主之孙,周氏为小官之女,虽从未见过,但也听闻陆玮才学上佳,蕙质兰心。
“我听那杨沛云怯懦胆小,是个连字都识不了几个的文盲!怎么可能是陆玮的女儿!”
听她像个泼妇般叫骂,林若浮皱眉,正待呵斥,听得一声冷笑。
她一顿,抬眼瞧见陆怀泉从屋外走进来,神情温和,却总有森森寒意四散。
“字都识不了几个的文盲,”陆怀泉走到中央,他长得高,睥睨着母女两,反问道,“我昨日才下的闭门令,如今又在这见到了人,那琼芳岂不是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林琼芳吓得开始结巴:“表,表哥,是我娘她…”
周氏也被吓了一跳,他们陆林两家结亲,侯府金玉其外,内里早已开始式微走下坡路了,全靠陆怀泉这两年才慢慢好起来。
她今日也就是想哄骗两句林若浮,这个小妹脾气软好说话,平时林家有什么麻烦事她都会帮衬。
可没想着要惹陆怀泉啊!
周氏赶忙殷切笑着:“怀泉还没上值呐,你二舅舅先前还在说要请你喝酒呐。”
陆怀泉面上带笑,说的话却绵里带针:“是啊,还在回京路上便听闻二舅舅又输了数百两银子,还被扣在赌坊不让走。如今没事了,可不得喝点酒压压惊。”
林家二老爷嗜赌成性,平日里全靠林家和周氏的嫁妆钱贴补捞人,这话一出,周氏的脸色极不好看,笑也撑不住。
林琼芳觉得丢人,自小最恨的便是自己这个赌鬼爹,平日就靠林老爷子生前安排的差事过活,一点往上爬的上进心都没有。
被心仪的表哥戳穿家里那些污糟事,她脸都臊红了,赶忙扯着她娘的衣服就走了。
母女两来闹上这么一通,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
周氏母女一走,屋内便显得沉寂多了。
林若浮瞅了眼儿子:“今日没去太常寺?”
陆怀泉喝了口茶:“早晨教表妹练字,方才路过,便进来陪母亲坐一会。”
真在教人练字?
林若浮神色变换,欲言又止:“你若是不喜这个表妹,将她送到我这来,或者随意安排一间小院子便是,便去欺负人家。”
“母亲这是说什么呢,”陆怀泉笑得温和,“姑姑的女儿,儿子自然应当好好照拂。”
“方才舅母说的也有道理,表妹初来汴京,总不能一直在府中待着。”
“等回头书院开学了,便送她去念念书吧。”
见他话说的圆满,林若浮自然没意见,垂眸:“你看着安排吧。”
*
巧安支着脑袋,看杨沛云窝在榻上绣着针线,纳闷道:“先前还说不要去讨好公子,怎么突然转性啦?”
杨沛云停了动作,小声说:“不一样,我只是想做一份谢礼,表哥他昨夜熬了那么晚帮我看字,应该谢谢他的。”
巧安拍了拍裤腿,她今日约好了要同采买丫鬟一同上街的,闻言便点点头:“那姑娘你慢慢绣,注意点眼睛,回来给你带京城的点心吃。”
她性格好,又能言善辩的,在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活的如鱼得水,杨沛云很羡慕巧安的性格,目送她出了院子,才将视线又转回手里的东西。
她就完全不同了,杨沛云想,她就喜欢窝在暖和的小榻上,陪在家人朋友身边,给他们做些可爱的小玩意。
杨沛云极有耐心,抱着绣绷一坐就是一天。
直到收完最后一处针脚,她才满意地站起身。
在临川的时候,她被继母苛责,未曾念过书,只磕磕绊绊捡着姐姐们的课本认字,绝大多数时间都拿来干活了。
也正是因此,她女红十分出色,杨沛云也喜欢绣这些,每样小东西完成后都有一种满足感。
她望着掌心小巧的荷包,露出秀气的笑来。
用了一块绀青色的浮景料子,细细密密地绣了许多兰草花样。
杨沛云其实也不知道该绣什么,但对于陆怀泉那般的立世君子,无外乎是些竹子兰草,总不能出错的吧。
荷包小巧,外观也平平无奇,只是料子用了舅母送来的布匹,显得贵重些,或许这对陆怀泉来说并不算什么,但这已经是她能送的,最好的东西了。
院外传来声响,杨沛云望了望天色,欢喜地跑了出去。
见到陆怀泉正准备进屋,她欢快地喊了一声:“长兄!”
那身影一顿,杨沛云捧着东西上前,心情还沉浸在完成礼物的喜悦中:“这个送给你!”
陆怀泉接过东西,清辉月色,足够他看清荷包上的花纹。
君子春兰,郁郁盛放。
陆怀泉蓦地沉了眉眼,他看向兀自开怀,笑得傻乎乎的杨沛云,声音有些冷:“我不喜欢兰花,妹妹。”
咯噔、
杨沛云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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