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先生再次瞥了一眼不接话茬的裘夜，看黑发的高大少年站在银发少年的身旁,安静不语的样子就像少年投下的一道影子。
老人想起相识数年以来，他每次约裘夜见面总被拒绝，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是一老一少沉默以对的尴尬场景。
那些场景里的裘夜就像此刻，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一会儿话，偶尔回应就是一声“哦”、“嗯”，约莫十来分钟就道别离开。
总是独来独往的沉默少年，也有了在乎的对象，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可是如果自己没猜错，这个银发金瞳少年他可不是……
柳老先生按下心中思绪，笑着告诉白陌石：“裘夜这小子救过我。”
“这是天大的人情，在老头子这心里一直记挂了好多年。”柳老先生说到这事，忍不住愁着眉眼对着白陌石絮叨：“我想报答他，他非不答应，还得我这个老人家追着赶着，每次都被拒绝，让我总是觉得心底不得劲。”
“嘿，好不容易这小子终于有求于我。”说到这儿，柳老先生又笑了起来：“他架子还挺大，叫个助手来糊弄我，这可不行。”
老人家摇头晃脑地说着：“你看我等了好几年，可算逮着这小子，我可终于能够回报他些什么了。”
他笑眯眯的模样，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好似占了什么大便宜。能让柳叶这样上赶着帮忙的，目前也就裘夜这小子了。
白陌石放下手机，手指松松地插在口袋里，身影清冷高挑。
他听着柳老先生的话，挑了挑眉也露出笑意，顺口回应着：“哦，原来是这样啊。”
裘夜一言不发，像是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事，也好像没听见老人的抱怨。
他眼睛总是直直地落在白陌石身上，一错不错，不曾挪开，仿佛看不见旁人、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似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少年。
“当然，我也不是说这就抵了他的救命之恩，这次工作就当是我与你们两个孩子投缘，借此机会想与你们结个忘年交。”
柳老先生面带慈祥，嘴上说得可怜：“我啊，就盼你们年轻人有空来看看我这孤寡老头，我平时总一个人，孤单得很。”
一旁的亲孙子柳沙低着头半倚靠在柱子上，手指松松地搭在自己的一侧手臂上，良久不出声。
在听见“孤寡老人”的时候，柳沙下巴微抬，细碎的黑发垂落，遮掩他的眼瞳，和他无语扯起的嘴角。
柳氏，是个大族。
柳叶，是现任族长和现任守木人，这座香火鼎盛、盛名远播的神庙代理人，是国际上颇负盛名的工艺修复大师。
老头子会缺人陪伴？
搞笑。
不过……
也好。
柳沙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淡淡的笑，他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望着与老人聊天的白陌石。
少年此时没有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自己，不知自己的目光正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
白陌石正偏头去看裘夜，裘夜浓密粗硬的睫毛盖住半边漆黑的瞳孔，坚硬硬挺的鼻梁下方嘴唇用力地抿紧，看着神色有几分阴沉。
漂亮的金瞳眨了眨，白陌石也微微低头，顺着那裘夜低垂的视线看去。
白陌石插在裤子口袋的指尖轻触到冰冷的手机屏幕，慢条斯理地思索着裘夜在不开心什么，几秒后想起来答案，不由得轻笑出声。
白陌石重新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白皙柔软，仿佛在发光。
他望向老人，声音低柔：“我们小夜做了这样的好人好事啊，我都没听他说过。我有些好奇，柳先生方便讲讲吗？”
嗯？
小夜？
裘夜耳朵轻轻抖动，莫名燥热。
白陌石怎么叫自己“小夜”，明明他比自己的年龄要来得小。
不过，或许那并不是他真实年龄。
但是……
这样亲昵的称呼，还是第一次听白陌石这么叫自己。
那他是不是……也不好每次都“白陌石”、“白陌石”地叫，显得好生疏……
那他要叫白陌石什么？叫什么好？陌石？阿石？小陌？
裘夜胡思乱想着，抵着下唇的尖利犬齿不知不觉缓缓松开，他下巴微扬，将视线从白陌石的受伤挪开。
深邃桀骜的俊脸依旧面无表情，但整个人的氛围一下子就从阴沉转为松弛，像是被主人轻易安抚好露出傻乎乎笑意的黑色大狗子。
“自然是方便的。”柳老爷子笑着眯起眼，撇了一眼又开始发呆的裘夜。
这小子刚刚还满脸阴郁，黑压压的神色看着怪唬人的，突然又自顾自开心起来，那张脸莫名显露出几分傻气，也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柳老先生一眼看出裘夜那副完全被白陌石牵着走的模样，他知晓像裘夜这样执拗甚至是偏执的孩子真心最真，也最容易受伤，不由在心底为他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柳叶让自己不再多想，缓缓说起那时候的事情。
那是一年夏天，柳叶结束一项跨国修复工作回到老家，正值暑假，他便带着孙女柳沁外出，那是柳叶小女儿的孩子。
柳氏一族无论男女，皆继承第一代家主柳岚的姓氏，也就是那位本已坠入死亡却因继承神力而苏醒的女人。
柳岚后来在当时的禹兰都也就是现在的西禹市，找到以为死去的女儿，给女儿取了一个新名字“柳羽”，期盼她成为自由的鸟。
柳氏一族从此在此处定居，世代幸运、世代繁荣。
族人寻求的发展方向各异，很多人有不俗的成就，他们又都有同样的向心力，全心全意为柳氏的传说守护。
所有柳氏族人皆是延续初代家主柳岚的意志——自由与守护，他们家族从不以世俗来区分内外，皆是同族。
因而，柳沁亦姓柳，亦唤柳叶“爷爷”。
那天晚霞很美。
柳叶牵着小孩子软软的手掌，爷孙俩在西禹市的黑鳞河边上慢慢散着步，被绚烂的霞光吸引，便驻足在河堤旁欣赏夕阳落下的美景。
推着冰淇淋小推车的商贩从他们的身边经过，造型可爱的小小音响放着音乐，给那个美丽的傍晚更增添了几分悠闲与愉悦，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车上挂着的冰淇淋宣传图显得很美味，车顶挂着的小装饰也很漂亮，孙女柳沁偏过头，圆溜溜的大眼睛随着车子的行驶方向转动着。
小女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眼看小推车就要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她忍不住轻轻拽了拽柳叶的衣摆。
“爷爷，我想吃冰淇淋。”柳沁在柳叶低下头时，小声又乖巧地询问道：“可以吗？”
孙女的身体自出生便不好，这对仿佛天生有“幸运buff”的柳家人而言是个罕见的情况，所以他们更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长大。
父母对她的零食管束得很严格，在家从不让她吃冰淇淋，只有柳叶带着孩子出门时，才会偷偷买给她吃。
柳沙记得那时的自己立马答应了下来，两三声喊住小贩，匆匆牵着孩子感到冰淇淋推车旁。
“要吃什么味道的？”
小孩踮着脚尖，看着这个又看着那个，三心二意地挑选着，“嗯~巧克力，啊不，还是芝士奶酪冰淇淋吧。”
“好好好，咱们要一球巧克力一球芝士奶酪。”柳叶侧过身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钱包鼓鼓囊囊装了很多纸币。
不知何时，柳叶松开抓紧孩子的手，他一边低头数着里面的钱，一边对小贩说着话，“我看你们宣传图上写着还可以加棉花球球和那种五颜六色的糖果，可以加吧？”
“当然可以，这些玻璃罐罐里的糖果都可以加，您看加哪种？”
“每种都来些，不过每种都别加太多，就给我们孩子做成像那个小挂饰一样的效果。”
“好嘞。”
“对了，这个圆筒冰淇淋挂饰有卖吗？孩子刚刚盯着看呢，应该很喜欢，我也想买几个。”
“有的，有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
“宝宝想要买哪几个啊？宝宝？”
“柳沁？！”
噗通——
“谁家小孩掉水里了？！！！”
那天的气温是那年夏天最高的一天，可是柳叶还记得他茫然抬头时，那一刹那的感觉。
四肢麻木、喘不过气……
柳叶瞪大双眼，看见汹涌河流中那个起伏的彩色身影。
鹅黄色的小开衫是自己的女儿担心傍晚会降温，强硬要求孙女穿上的。
柳叶浑身发颤，踉跄着奔跑着，抖索着脚步从围挡的石柱上跃下。
一头扎进黑鳞河中，又被水裹着闷着呛着，他睁着眼，却看不清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
黑鳞河之所以叫黑鳞河，是因为这个水域天然呈现出奇异的黑色，长河狂奔如游走的蛟龙，河流湍急总是溅出如鳞片般的水花。
黑色的汹涌河水与蔚蓝的无边天际交错，形成闻名的景观，因而得名“黑鳞河”，一年四季都有很多游客。
周围站了很多人，他们惊诧又害怕地呼喊着，却没有人敢下水救人，只能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黑色河水中起起伏伏，越来越远。
柳叶以为他跟孙女都要绝命于此，他昏迷前想着，是他没看顾好孩子，那让他陪着孩子走，孩子便也不会害怕孤单。
是路过的裘夜救了他们。
那时候的裘夜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长得比很多成年人要来得高挑，只是脸庞犹带稚嫩、身板还有些瘦削。
裘夜避着越发拥挤的人群，贴着岸边的石栏往前走着，手上的奶茶杯子被他握得很紧，正中间的吸管被牙齿撕咬得破破烂烂。
他喝下最后一口奶茶，慢慢咀嚼最后一颗珍珠，才觉得紧绷得仿佛要断裂的情绪被慢慢松开。
裘夜将空荡荡的被子随手一攥，抛进路边的垃圾桶。
他伸手扯住盖住眉眼的黑色鸭舌帽，又往下拉了一下，额头上的伤口溢出血丝染湿帽檐，又很快被遮盖而看不出来。
很多人都在赶往黑鳞河的日出日落最佳观赏点。
裘夜沉默地在人群中行走，他刻意避让旁人，而旁人看他高大而下意识地避让着他。
他从来来往往的人们路过，直到被拥挤的人群挡住去路，才抬起脸往旁边一瞥，看见河水中被冲向远处的身影。
那两个身影在汹涌澎湃的黑鳞河中显得渺小，被裹挟着淹没在不详的黑色河流当中，仿佛下一秒就再也不会出现。
“刚刚那个孩子好像被人捂住嘴抱住，是挣扎的时候掉下去的，抱孩子的人立马就跑掉了！”
“是不是遇到人贩子？”
“跳下去的人是那个小女孩的爷爷吧，看着年纪可不小了？”
“天啊，他们的身影快消失了，救援人员怎么还没来？！”
“有没有熟悉水性的人能够帮帮忙吗？”
“我可不会游泳……”
“最近正是西禹市的雨期，黑鳞河的水位线高涨，水也格外湍急，盲目下水只会增加死亡人数。”
“好可怜……”
“说句难听的，都是命。怎么就正好遇上人贩子，怎么正好就在河岸边，怎么正好就掉下去，那孩子命不好。”
在众人惊呼“别下水！水太急了”中，一道黑色的矫健身影在岸边狂奔追逐着那两道身影，又毫不犹豫地扎进湍急的河流里，迅速且精确地拽紧那只挣扎着、堪堪冒出河面的柔软小手。
少年的帽子被急速的水流带走，露出受伤的眉眼，狰狞刀伤从额际划过，将锋锐的浓密眉毛一分为二，伤口堪堪停留在眼尾。
他托举着孩子快速游到岸边，接过孩子的路人甚至来不及看清少年的脸。
淡红色的血痕浸染了少年的侧脸，血液随着水珠落入眼眶中，在漆黑的瞳孔边上泛开，眨眼间又滴落。
黑色的身影又再次追赶着澎湃的河水，他疾驰着跃入漆黑的水流中，以常人难及的力量将老人也一并救起。
裘夜救了人，很快就离开了。
柳叶费尽心思找到了救人的冷脸少年，带着孙女柳沁，鞠躬道谢：“谢谢你。”
柳沁也学着弯腰，肉乎乎的小圆脸抬起，露出甜甜的笑脸：“谢谢大哥哥。”
一老一少得以结识。
柳沙老爷子一直想报答裘夜，无奈于裘夜态度冷淡，偶尔约这孩子泡茶，十唤九不来。
老人每每被拒绝也不生气，只道是报恩的时机还未到，直到这次，裘夜主动寻他帮忙。
时机来了。
柳老先生笑眯眯地拒绝裘夜派来的助理，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约那小子吃个饭，赏不赏脸？”
白陌石耐心地听着这些过往，他笑眯眯地去摸身旁少年的黑发，用力地揉搓了几下发丝，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我们小夜，好棒啊。”
总是一脸冷酷狠厉的少年硬邦邦地站直着，只有头是低下的，让身边的少年抚摸他的发丝。
裘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听白陌石夸他，耳朵尖胀得通红，一再抿了抿唇，忍不住露出一个堪称稚气的笑容。
“真的很棒吗？”黑发少年语气僵硬地问。
“真的很棒。”银发少年语气温柔地回答。
复健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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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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