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苏醒吧，我们的神明。”
柳沙抱臂靠在墙上站立，沉默地看着在神殿前跪拜的老人，听他呢喃着数十年来的祈祷。
“我知道，是您醒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老爷子终于直起身，他撑着拐杖想要站起来，努力挺直的背脊一颤，仿佛失去了许多力气。
啪嗒一声，拐杖滚落到不远处，他的掌心再次重重抵在地面。
“爷爷。”柳沙过来扶住他。
“我将力量还给了神，神接受了我的力量。”老人笑笑，眼眶因为充盈着眼泪而发红，脸上满是欣喜与激动：“你也感觉到了吧，孩子。”
柳沙站在老人的身侧，手臂上的“令”已经失效，滚烫疼痛的感觉褪去。
那种对身体的掌控权都丧失的感觉也同时褪去。
他安静着，没有回答。
“怎么样？”柳老爷子看着孙子，手指搭在柳沙的手臂上，轻拍了几下，像是安抚着，又像只是在提醒着：自己还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昨夜那件单薄的棒球外套，依旧穿在柳沙的身上。
即使在这样炎热的夏季，柳沙依然每天都会搭配各色各样的薄外套，覆盖在他的皮肤之上。
外套之下，手臂上的肌肉盘桓着如树根一般的金色脉络。
此时，那些细长的、蜿蜒的脉络宛如活了过来，化身为金色小蛇在他的躯体表面胡乱游走着。
强烈的异物感，令柳沙尤其厌恶。
柳老爷子抬起脸。
沉默的青年亦抬起眼。
爷孙俩的眼神在暗沉的神殿中，无言地对峙着。
柳沙的双眸，血丝从美瞳下的裂缝蔓延着，比之前更加血红，渐渐感染着整个白色的眼球。
“您，可真是虔诚啊。”
柳沙扯了扯嘴角，他的面容俊美漂亮，微笑的时候更是显现出典雅温润的气质。
但他的眼神很是冷漠，便显得此刻的微笑带着矜持的、点到为止的讽意。
老人不在乎孙子的嘲讽，他再次轻拍青年的手臂，以一种温和包容的声音说着：
“我们一族的力量都来源于神的恩赐，没有神木的恩泽就没有柳氏的兴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怀着这样虔诚的感恩之心守护着、等待着。”
“哦，除了我。”柳沙收回笑容，语气漠然地接下话语。
他感觉自家爷爷已经完全站稳，便松开了扶住老人的手，往旁边跨了一步，将身体重新隐入不被神殿的烛光照射的暗处。
青年低垂着脸，让神色都藏进阴影之中，拒绝再与老人对视与沟通。
这座殿宇位置偏远，并没有前方的神殿建筑那般恢弘华丽，曾经的雕梁画栋经历岁月的洗礼褪去艳丽的色彩，变得有些斑驳，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的庄严肃穆。
但其实这里才是赤乌神殿最早的主殿，现在亦是柳氏的宗祠。
每一个信仰黑神木的柳氏之人去世，后辈都会将亲手为其雕刻的人偶，郑重地捧上这座神殿的偏侧。
每一个木偶的脚底都刻着逝世之人的名字，他们踩着自己的名讳站在神殿的两侧，侍奉着正中间那尊巨大的巍峨神明。
至今为止，未曾有柳氏族人不愿信仰神木。
所以，从柳岚开始，每一个柳氏之人死去，就会多一个代表他们的木偶摆放在这个殿宇之中。
即使死亡，他们也依旧向往着伴随在他们的神明左右，他们围绕着中间的神明，露出笑容。
柳叶，他的木偶在几年前已经由他的长女亲手雕刻完成，脸上镌刻着平和微笑的木偶，此时还蒙着面上双目、遮掩足底名字，放置在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偏殿之中。
柳沙每一次踏入这里，就会看见那些数不清的木偶们带着同样的微笑，用同样的眼神，专心致志地注视前方。
宛若注视着他。
说不出他每次与“他们”对视时，是怎样的感觉。
恐惧？不是。
厌恶？不知道。
疲惫，应该吧。
无力，或许吧。
可能未来的某一天，柳沙真的会愿意遵循柳氏所有人的意愿，接手他们赋予的“职责”，成为这座神殿的代理人。
届时，他将……
一把火，烧毁这里。
让所有人都不再被所谓的信仰束缚，让每一个逝去的灵魂真正得到自由。
初代家主柳岚说过，他们要“自由”，要“守护”，这恐怕不是真正的自由，这也不是真正的守护。
不要再将有限的生命、无限的传承，浪费在永远不会再回应他们期盼的神明身上。
“你的神力最为浓厚纯粹，只有你可以感受到与神最为紧密的链接。”
柳叶的声音低沉，他反复询问着低敛眉眼的青年，执着地等待着明确的答案，“孩子，你可以感知到的，对吧？”
老人年迈的躯体站在神殿中，身影显得瘦削、佝偻。
巨大的烛台立在前方，长久不灭的光火不知燃烧了多久岁月，散发雾霭般朦胧的光晕，在这幽深的神殿之中，照亮肃穆神像的胸膛。
烛心无风自动地摇曳着，光影的交错将老人地上那道斜斜的黑色影子拉扯得更长，蜿蜒着与四周直立的墙面交融着，没入不被光所照射的黑暗之处。
作为现任柳氏的族长，柳叶没有对任何说起十几年来的猜想，或许其他人听了会觉得疯狂。
但柳叶相信……
终会有一天，等到神真正回归，他的孙子——拥有得天独厚天赋的柳沙，这个孩子的躯体会成为神明的容器。
亦或是他本就是祂，是未曾被唤醒的神明，那样神明就是于柳氏之中重生，是真正属于柳氏的神。
这个想法太过残酷，仿佛是全方位地否认着这个孩子的存在，只当他是冰冷的承接神明的道具。
柳叶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更不曾对柳沙本人提示过。
他缄默不言，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用对待普通子孙的态度对柳沙，而不是用对待神明或者容器的态度，来剥夺他的存在。
柳叶深深地凝视着不远处讳莫如深的青年，那孩子似乎在用沉默抵抗着既定命运的到来。
老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尽力了，尽力真诚地对待这个天生不平凡的孩子了。
但，就在昨夜。
黑神木苏醒了……
主动流失的力量就是证据，属于神明的力量只能归还给神。
感谢黑神木庇护了他们柳氏如此漫长的岁月，一代一代皆幸运兴荣，让他们的家族繁盛壮大。
柳氏族人始终愿意献出他们的一切，等待祂回归，请祂重现人间吧。
请，重现人间吧！
我们的神明！
“所以，告诉爷爷，是我们期盼已久的神明，回来了吗？”
柳叶的眼中情绪复杂，但更多的是等待肯定的殷切。随着青年沉默的时间越长，老人的眼神愈发狂热。
不自觉睁大的双眼，将失去弹性的皱褶眼皮完全撑了起来，棕色的圆形瞳仁完全显露在眼白之中。
年迈的柳叶，他是那样热切地望向青年，在这样幽暗的神殿当中，企图看清低垂着头的柳沙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变得愈发急促，带着激动不已的情绪。
“告诉我吧！”
“请告诉我吧！”
请您告诉我啊，您醒来，您回归！
看在我们每一个族人都这样真诚地供奉了您这样漫长的岁月的份上！！！
“没有。”柳沙终于抬起头，冷笑着回答，直截了当得没有丝毫顾及老人那些几近狂喜癫狂的情绪。
柳老先生的表情顿时征然，圆睁的双眼和惊愕的神情，仿佛遭到了一个狠狠的打击。他因为失去神力而一夜衰老的脸陷入失神之中，脸上的皮肤无意识地抖动着。
那样茫然又痛苦的表情，让柳叶在这样昏暗的环境显得更加沧桑。
“不、不可能！”老人在短暂的失落与愕然过后，骤然抬起的眼眸中映入火光，仿佛在愤怒地燃烧着，近乎呵斥的语气脱口而出。
柳老先生兀地快速往前踱步，摇晃的瘦削身子极快地走近掩藏柳沙的昏暗之处。
“你骗我！”过分用力的神情，让柳叶苍老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老人在充盈着阳光与微风的工作室时，那个恬淡又慈祥的面容仿佛只是一段错乱的记忆，当他踏进这个幽深的昏暗之地，一切便会完全扭曲了模样。
总是这样。
遇到关于黑神木相关的事情，他们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柳沙神色复杂，低头看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老人，看他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和骤然长满老人斑的手背。
那只手的手指，此刻犹如带着斑驳锈迹的腐朽铁钩，即使用尽全力攥住自己敞开的外套拉链，依旧颤巍巍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没有，我没有骗你。”
柳沙神色平淡，丝毫没有任何说出妄言的愧疚，他轻轻捏住老人瘦弱的手腕，耐心地等他抖索着放开手指。
“我要走了，爷爷。”
柳沙弯腰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拐杖，没有再去老人通红到几乎落泪的浑浊双眼。
他将老人颤抖的手心放在拐杖的顶端之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吱呀——
沉重的柳氏宗祠大门被推开，尽管年年尽心修复，还是会因为经历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而变得越来越腐朽。
每次打开，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外面灿烂的阳光，因门扉打开而得以照射进这处幽深古老的祠堂，亦是只有柳氏族人才可以进入的、真正的赤乌神殿主殿。
呵。
他们尊贵的神明，就被长久地掩藏在此处，这个阴沉昏暗之地。
光，终于照亮神殿正中间，终于可以看清那尊神像的面容。
高大巍峨的肃穆神像，仿佛顶天立地站立在神殿的最深处，长长的头发从宽大的肩头花落，落在探出的手腕上。
祂的手部雕刻得尤为精细漂亮，盘桓在手上的每一根发丝都细长柔软得仿佛拥有真实的韧性，细细密密地缠绕着祂的腕骨。
神明骨节分明的食指与大拇指之间，捏着一支小小的树枝，他的手臂微微往前伸展着，像是，要亲手将这个祝福传递给谁。
谁？
柳氏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想要接过那支代表重生、祝福、幸运、繁荣的祈愿木。
得到健康、事业、财富、地位。
柳沙回头关门，双手撑在门扉的把手上。
阳光很是短暂地掠过那张充满的神性的脸庞，神明的眉眼始终低敛着，细长的眼帘勾勒着慈悲的弧度。
可惜……
那个镌刻着慈悲的眼帘，从未睁开。
吱呀——
柳沙拉动着柳氏宗祠的大门，准备将门缓缓地重新阖上。
他冷漠的眼神，再次落在渐渐又被掩藏在柳氏宗祠门扉之后的神像上，门扇之间只剩下一道窄窄的间隙。
动作戛然而止。
眼睛的疼痛，似乎越来越尖锐。
彻底无法使用的美瞳贴在干涩眼球上，裂隙带来的疼痛让眼睛的主人越来越无法忍受，最终被一只白皙的手摘下后，用指尖碾碎。
神殿的宽大门扉之间，仅余下半米之宽，将门里和门外隔绝得近乎两个世界。
一面光明，一面黑暗。
金色瞳仁的四周蜿蜒着血丝，红色长丝状如皲裂的污染，包裹着整个眼球，让那只浅金色的眼睛褪去了神性，变得可怖。
从仅剩的黑色的狭长间隙之间，那只金色的眼睛就这么沉默地寂静地，望向昏暗的深处。
神像的眼睛，
睁开了。
对视着，
金色的眼瞳。
掩藏在暗处的你，终是睁开了眼。
呜啊——
非人的悠长声响，再次闷闷地回荡着，那扇雕刻着古朴纹样的三米大门沉重阖上，缝隙彻底消失。
·
柳氏宗祠的大门，被青年推开后又重新关闭。
柳氏的现任族长和现任守木人——柳叶，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就拄着拐杖站在那暗处。
那是没有被烛光照亮的地方。
随着争执消散，这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半晌，老人缓慢地抬起一只脚，脚底重重踩下，又抬起一只脚，再次重重踩下，他一步一步回到了神殿的中央。
柳叶重新匍匐地跪拜在地上，姿态那般的至诚，他的双掌紧紧贴在冰冷地面，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献祭给他们的神明。
但他那布满皱纹的面容却高高抬起，他在仰视着，柳氏人都有的棕色眼眸，正直视着神明的雕像。
在柳叶眼中，这尊精心雕琢的石像是那般完美，如柳岚家主记载的一般无二，仿佛就是家主陷在生死之间见到的神明真身。
神明的面容低敛，面上那双狭长的眼睛被雕刻得传神，半张半阖的角度，让祂只能永远仁慈地注视着下方祈求的柳氏族人们。
年迈的柳叶望着神明，突然笑了。
即使柳沙不愿承认神明苏醒，但守护着这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的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个谎言。
满是岁月痕迹的脸庞上，他那张皱得像是废纸般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光彩，露出的是仿佛一个孩童得偿所愿的璀璨笑意。
有些开裂的干燥唇瓣细微颤抖着，他张开嘴巴唱起古朴的音调，那是他自年幼起便牢记于心的歌谣。
嘶哑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吟唱着，低沉得仿佛从久远的年代传来，旷远而神秘：
“这是神木的枝桠啊，冰冷的凡人之躯因您的恩赐重新焕发温暖。”
“渺小的我们举起伟大的祂，令日光照耀祂，令清风吹拂祂，令雨水润泽祂。”
“我们用心照顾着祂。”
“神明的躯壳在自然中滋养，神明的躯壳将在红色的火焰中重生。”
“而后，祂会回归，祂将回归。”
“让我们等待神明的回归。”
……
“今日今夜。”
“我们共同庆贺，新的开始降临，我们匍匐感谢，为您的到来。”
“万物复苏，福华降至，神佑柳氏上青云，愿从此做那玄日，俯瞰众生相。”
我们愿做那黑色的太阳啊。
我们愿意代表您的意志，巡视这人世间，我们会将您的福泽洒向每一个仰望太阳的人们啊。
所以，请神明醒来吧。
我们是您最忠诚的信徒，为您坚守了漫长的岁月。请继续庇护我们吧，请用尽全力庇护我们吧，我们的神。
黑暗中的烛火，好像也因强烈的信念而变得更加猛烈燃烧！
骤然，火光大盛，火舌再次倒映在那双露出笑意的棕色瞳仁间。
·
祭祀用的铜器中，火焰也在燃烧。
脚步声哒啦哒啦。
铃铛声叮铃叮铃。
白皙的手指轻抬，昂贵的布料从空中划过，在烟云袅袅中被火光映照，泛出丝滑的光泽。
哐当一声，有什么坠入火焰之底。
劈里啪啦的声响清晰。
仿佛被碾碎。
那只漂亮精致得宛如雕塑的手，轻巧地收回，单薄的皮肉覆盖着骨骼和血液，金色的纹路从手腕生长到指尖，又渐渐隐去。
青年将手掌随意地插||入白色的裤兜之中，抬起长腿，缓步走开。
他不曾理会背后传来的那若有似无的悠长吟唱，声音越来越淡，直至完全听不见。
“随便乱丢垃圾好像不太好。”
“所以，还给你吧。”
复健成功的一天（打勾），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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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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