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和兄弟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火上羊肉烤的滋滋冒油。
沈不弃被起哄跳舞,她不擅胡旋舞,只会舞繁华巷富庶地的水袖,只好笨手笨脚的算学算卖。
手脚不协调的模样惹得战士们全无恶意的大笑。
亲眼见证原上的小黄花谢了一次,开了两次,今日正是春风和煦花好月圆夜,随大家放开去玩,去喝酒!
庆祝凯旋,庆祝不日班师回朝。
“沈大夫,你才是顶天立地的人!”
“沈大夫,我真佩服你,冒着枪林弹雨,硬是把我从阎王殿里救出来!”他虽然痛失左臂,但保住了性命:“等回长安,我一定请你喝酒!”
“沈大夫,您真是妙手仁心,艺高人胆大,比那些男人强上百倍!”
沈不弃咬了一口羊肉,道:“行了,把马屁收一收,留着给你顶头上司说去!”
士兵嘿嘿一笑,道:“顶头上司固然好,那个姓商的先锋官也不赖,单枪匹马冲进敌军阵营,取下敌军首领!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我若拍马屁,也该去拍这种人的。”
沈不弃只在后方收治病患,偶尔听到他的英勇事迹,但具体情况如何,她一概无知。
一来因为伤病太多,大夫又少,有的来不及医治,便伤口感染离世,所以不敢怠慢。
二来她也确实没有心力再去关心旁人了。
沈不弃慢慢嚼着羊肉,忽有人喊:“沈不弃何在?!”
她被带到将军营帐,是宫里来人了。
李顺眯着一双老花眼确认面前这位灰头土脸布裙褴褛的女子,便是昔日花枝招展的沈姑娘!
为何她左脸颊何时多了一道道淡粉色伤疤?
沈不弃看到他一身皆白,心知不妙,等他说话,又见他盯着自己不放,便转过脸去,问道:“朝中哪位贵人薨了,值得您老人家老胳膊老腿的跑到这荒蛮之地来?”
是了,她便是沈姑娘。
即使容貌不似从前,但声音未变。
李顺一下跪倒,哭道:“是陛下……”
沈不弃脑子嗡的一声,便听不到周遭声音了。
李顺那张年老德薄的嘴一张一合,吐不出什么好话,最后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和一块九龙曜日玉珏。
沈不弃想去接,却发现举不起手臂,她浑身都在抖。
心里像有万马疾驰而过,轰隆轰隆的聒噪,却又仿佛寒月照碧潭,安静的一无所有。
他是一国皇帝,享千秋万载光辉日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沈不弃反身便跑,她要回长安去。
李顺跟着跑出来,牵住马的缰绳。
“放手!”沈不弃拿马鞭打李顺,李顺哭着跪倒地上。
熬过无情的风雪,才迎来春来的温暖,浅绿色的小小草芽咔嚓断了。
“我去找钦天监,我把命还给他!”
“陛下说过,他为沈姑娘做的一切甘之如饴!奴才求您,不要辜负陛下的心意。”
两人纠缠不休,慌乱中,马鞭打偏,打在马的脑袋。
马儿发怒,掀起前蹄,将沈不弃甩飞。
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沈不弃平躺地上。
皓月繁星,这样好的景色,他再也看不到了。
李顺又道:“先皇病重时,曾说自己的好白菜被猪拱了,总是不甘心,便唤商公子入宫,诓了他一回,称姑娘思念家人不得,如果商公子能找到,那自然好事一桩,又令老奴暗地里撒播线索。您因这事与商公子生了嫌隙,委实怨不得他。先帝还说,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到那时姑娘便与商公子便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了。”
“先皇腥风血雨中长大,落下个沉默寡言的毛病,喜欢的从不宣之于口。可老奴看的真真的,陛下念着您,让着您,忍着您,护着您,您做沈皇后时性子烈,得罪人不自知,他便默默为您善后。即便您与庆国公有私,他也只当不知。后来您造反失败,一死了之,陛下也只命人将您尸首敛了,棺椁停在诏狱外,他还去看过,回去便病重,快要死时听见太子殿下的哭声,才又还魂,也才有了后边的故事。“
李顺留下书信和信物,道:“先皇遗诏,不许妃嫔同葬,便是秦皇后,也葬入妃陵。”
“先皇对您的心意,奴才只能说到这儿了。奴才看着先皇长大,现下也该去陪他了。”他面向长安,跪地而亡。
沈不弃连夜赶回长安,国丧期间,人人素服缟衣,便是说话,声音都是小小的。
皇陵新修而成,白底黑字的魂幡飘荡在耀眼夺目的桃花之中。
守陵士兵欲举枪拦人,被太傅喝退。
太傅像等候已久,对她说:“草庐已备下茶水点心,姑娘不妨休整一下,免得吓到先帝魂灵。”
沈不弃这才想起自己的狼狈模样,便应声到:“好!”
太傅是先帝的老师,亦是新帝的启蒙老师,德高望重,先帝很是尊敬他。
即便沈皇后对前朝人员不满,对这位郑太傅,却是礼仪周到。
沈不弃打井水,洗了把脸,坐炉子旁。
郑太傅问她:“草庐风景如何?”
“环山绕水,是处好地方。”
郑太傅道:“这是先帝十八年前为您修建的。”
“我?”
郑太傅道:“当时朝中诸人情绪高涨,扬言要亲自砍下您的头颅。先帝强压不下,星夜来访,求我网开一面,给您一条活路。老夫便想出金蝉脱壳之计,死囚易寻,可依您的烈火性子,未必肯配合,他便着人在皇陵附近选地修了这座草庐,将您永远困在这里,直到他死去。”
“他死了,然后呢?”
“殉葬。”郑太傅郑重的回道:“为了新帝,为了大越,也为了先帝的私心。”
“现在呢?”
郑太傅道:“沈皇后自戕而亡,已同先帝合葬。活着的是沈不弃。您是自由的。”
迎着灼目的春光,沈不弃望向那座高耸的皇陵,苍松翠柏,油菜花黄,像极了那一年的春天。
沈不弃道:“既然草庐为我所建,那我便住上一段日子。郑太傅不会不同意吧?”
郑太傅告辞,沈不弃便着手收拾草庐。
丫鬟都是皇帝先前找好的,婆子做的饭菜也合胃口。
她睡在那张小床上,望了望光滑平整的地上,空荡荡的,并没有裹着棉被打地铺的人。
忽觉枕下有东西硌着,扒开一看,是个陶瓷娃娃,鹅黄色衣裙,眉目含笑。
是她逃出秦王府,和庸之住在一起时,送给自己的。
那时明知他是朝思暮想之人,但又因两人相隔太远,主动掐灭幻想,连同他送的东西,也被随手放置,不曾想竟被他搜罗了去。
她摸了摸陶瓷娃娃眉间的花钿,正要放下,随着动作,听到一阵响声。
似乎娃娃肚子里装着什么。
拿到烛光下研究半天,也不明白是什么,想打碎一探究竟,世上又没有一模一样的瓷娃娃,几番挣扎,最后原样放回枕边。
她坐到门前石阶上,丫鬟寻来烈酒。
她倚着门框,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巍峨高耸的皇陵,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生前走到哪儿都是山呼万岁何等风光,死后竟这么安静的睡在地下。
北境两年,常喝酒取暖,练成千杯不醉的海量。
酒越喝越清醒,心里的空洞怎么也补不上。
她想见他,碧落黄泉,人间天上,她要见他!
皇陵一袭水绿衫子,春风如玉,星光满怀。
沈不弃丢掉酒坛,脚步蹒跚的去找他。
月光萦怀,沈不弃侧了侧脸,见他提着一盏纸灯笼,笑语盈盈的朝她伸出手,她搭上手掌,随着他步步向前,跋山涉水,艰苦卓绝,在所不惜。
可他脚下越走越快,沈不弃小跑着,快跑着,总也追不上,眼睁睁的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不要!”沈不弃哭喊着。
可她什么都挽留不住。
她明白,不管是赵悦,还是皇帝,他回不来了。
沈不弃也明白,应该昂首挺胸向前看,往前走。
道理就是这样,明白和做到是两码事。
酒喝多了,容易头疼,尤其阴雨天气,白天连着黑夜,过完黑夜又是另一个白天,像堕入了某种时间循环。
到得第三日,丫鬟便不再给她酒。
丫鬟说:“先帝嘱托,只许姑娘为他难过三日。三日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话音没落地,便有一人站在竹篱外。
风霜满面,胡子拉碴,眼下黑了一片。
从北境到长安,他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了。
他缓步到沈不弃跟前,俯下半个身子,擦掉她的伤心泪,柔声道:“我回来了。”
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沈不弃却不是。
她从敌军刀下救出了一个不满十七岁的战士,代价是一条伤疤。
她用手遮住那条蜈蚣一般的疤痕,眼神闪烁。
那个自负美貌的沈不弃死了,死在北境战场上,回来的是她的一缕幽魂,破碎不堪,丑陋无比。
商乐笑着去握她的手,“我喜欢你,无论什么样子,都喜欢。只盼你莫要嫌弃我这份廉价的爱意,许我同你相守一生。”
……
丫鬟整理房间,雪白的信封不慎掉入火炉,轰的一下化成灰烬。
若能拆开信件,便会看到几个铿锵有力的字:我心悦你,过去,现在,未来。
这一日,皇陵的桃花谢了,梨花却开的正好。梨花凋了,还有整个夏日要过。
时光漫长,何方吟啸且徐行?
只是,没人再记得曾有一个年轻皇帝,在钦天监外站了一天一夜,为心上人求得一线生机。
以为能写二十万字,结果……刚够十万,
我果然还是高看了自己,
咱们下一本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驾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