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止愿意与他们交往。他们身上有着江行止为官近十年也依然没有习得的一种特质，就是看事物总是很透彻。也许他们表面上的玩世不恭正诞生自这种透彻。
相比他们在这方面的才能，江行止也只能自认愚钝。
“池大人欲荐我为兵部左侍郎，负责北边的战事。我打算应下，你们两个以为如何？”他将近日得到“升迁机会”的事如实告知两位友人。
常辕络与袁浩时面面相觑。
“看得出来，不管我俩有什么意见，你是都打算答应了。”常辕络首先道破天机。
江行止习以为常，不觉为奇，淡然答道：“我虽然已经决心答应，但还是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袁浩时想了想，说：“池党现在已经把握朝中大权，而眼下朝廷的最大危机又无外乎北戎入侵，池党要度过这个危机，又不想自己伤筋动骨，所以推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放到兵部，替主心骨试探一番。”
常辕络接茬：“若你真成了什么功业，自然池党脸上风光，你若没什么出息，对池党来说也只是少了一块鸡肋。”
“说白了，池党走这一步，就是把你当成了弃子。”袁浩时说。
江行止默然半晌，道：“自我被遣送江淮道，我就已经看清这一点了。”
常辕络哂他：“幸好你还没老眼昏花到看不清的地步。”
江行止说：“当池党的这颗弃子，我求之不得。”
余下两人又相视一眼，登时明白了什么——江行止不要再做那只能随波逐流的竹竿了，他要做立在漩涡中心的巨岩，而眼下，他正好被池党放逐，又正好有一个成就巨岩的绝佳机会。
袁浩时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笑着拍了拍江行止的手背，道：“我虽然在工部还是个排不上号的人物，但要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仰之尽管开口。”
常辕络不甘示弱：“我也愿效犬马之力。好歹在兵部待过几年，虽然不敢说精通行军打仗的事，但我愿陪仰之挑灯夜读，研习军法兵书。”倒是挑了个谁也不得罪，还颇显同甘共苦的活来。
要说精，常辕络还真是无人能及。
江行止沉重了多时的心，终于在此刻觉得轻快些许，并因为得到暌违已久的支持而感到一丝激动，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说：“今上已经年迈，诸皇子之中，我以为只有二皇子齐王能胜任大位。”
袁、常二人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皆是一愣，看向江行止的眼神变了又变——这个起初对朋党派系深恶痛绝的人，如今竟主动作出了站队的姿态。这还不是一般的站队。
嗣位之争，没有几分破釜沉舟的胆量，谁敢在这种时候掺和这种事情？
本朝兵部直接隶属于皇帝，掌管武官任免及包括镇戍、边防在内的军事行政。本部执赏罚奖惩、将帅进退之职。大历还未在江南站稳脚跟，朝廷部署尚且混乱，但北方蛮族入侵的脚步不会等人。
所以江行止也不能等。
他借池党的面子，借了在朝中能借的力，甚至私下借了齐王留置封地的兵，首先在淮南部署最后防线，继而一步步向北回逼。
好在皇帝无欲无为，朝中仍存有志之士，乡野仍具报国之民，主和派未能占据上风，抗狄卫国成为大多数人的一致共识。
戎狄虽有骁勇的骑兵、善战的步兵，但不了解中原地形，亦不了解中原战术，在淮河周围山岭水系的复杂局面中逐渐落了下风。
大历军民自此士气大涨。
连年的战事让大历损失惨重，好在淮南和江南仍有广袤土地，供给着军需粮草，爱国商人也慷慨解囊，捐银捐物。
老皇帝在江南驾崩，继颜党之后，本以为可以一家独大的池党竟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分裂成支持太子和支持先帝三子豫王的两股。
太子在权斗之中日夜忧思，加上来到江南后一直水土不服，紧接先帝而去。
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崩逝，与之相斗的豫王反倒在一瞬间成了篡权夺位的角色。
豫王自己都不知道朝中风向是何时发生变化，只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臣们看他的眼光总带着几分微妙的意味。
“诸位究竟是怎么想的？先帝驾崩，太子暴毙，现在不正是名正言顺让我继位的好机会吗？你们为何要放任‘篡权’之声在朝中肆虐，是觉得时局还不够乱吗？”
议事群臣之中只有资历最老的一位大臣告诉了他：“正因为身处乱局，才不敢轻举妄动。”
豫王看着这位三朝老臣，恍然明白了他是如何在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屹立至今的。
从不轻举妄动，看清局势之后，再选择最能够明哲保身的那条路。
豫王也是从此时开始有了预感，这场斗争，他会成为一个落败者。可动乱持久，他迟迟没能料到打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谁。
是哪位皇兄，还是某位叔父？
*
“殿下，是时候了。”
“我走了，这里可能撑得住？”
“撑不住也得撑。至少在殿下御极之前，不会让防线退至江南。”
“你这一点倒是让人放心，从不说大话。倘若你真让戎狄压境江南，我日后可要找你算账。”
在不周京任职之时，江行止和齐王并未有过深交，甚至只是打了几个照面，但江行止早就已经开始在暗中考察诸位皇子。
肖宝珏曾对他说过，朝中党争激烈，然则还存在第三个党派，即以圣上为首的皇党，江行止深以为然。
而那个人也说过，要做大事，便要掌大权，天下之事，莫大于造福苍生，天下之权，莫大于帝王之权。
他自不可能谋逆篡权、违乱臣纲，自己称王称帝，那就当皇权的支持者，成为能够利用皇权的人。
他要在皇帝的诸位皇子之中，找到自己愿意辅佐的对象，找到自己可以利用的对象。
而齐王就是他考量多年之后，谨慎作出的选择。
齐王有野心，也有将这份先祖留下的基业发扬光大的愿望，他想成为大历王朝上继往开来的中兴之主，成为足以被史官大书特书的万世圣君。他不仅有野心，也有为之奋斗的毅力和坚忍。
齐王一直守在齐国封地，与朝廷大军一同抵御外敌，得到南边传来的消息，在兵部堂官的掩护下准备前往江南道，江行止抽空送行。
不知戎狄从何处得到间报，听闻齐王将退向江南继掌大权，便派了一支行军抄过山道追截，打算让这位皇子的御极梦胎死腹中。
对于刚刚上路的齐王来说，这无疑是突生变故。此行图南，为不影响前线作战，他并未携带大量军队——只要能够震慑南方那些武功贫瘠的士族就够了——因而在面对突然出现的戎人军队时，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江行止在返回的途中疑有不对，当即调头追赶，正撞上两支轻骑短兵相接的景象，立刻指挥支援，但也只不过勉力作战。
他终究是文人出身，读了兵书，研了兵法，能胜任调兵之将，但舞刀弄枪的功夫是近年才开始练的，说是花架子有些贬低，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混在两军之中厮斗一阵，很快就弄得满身狼狈。
齐王替他格开了劈来的一戟。
齐王从小习武，混迹军营，功夫力道好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殿下，你怎么还在这儿？”任江行止这些年见多了风浪，此时也不由着急起来。
戎人的突袭让他们处于被动，眼下的兵力还不足以确保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总不能全部都交代在这儿。
“我一个人就算能逃出生天也没什么用，手无寸兵，到了江南拿什么和老三斗？”齐王说。
江行止看着他，咬了咬牙：“那我们只能杀出去了。”
都见过千军万马了，怎么还怕一支小小的截击队？
“也只能尽人事了。”齐王说，他看到了江行止满身的血渍，突然感到一阵凄惶。
如果少了这个人，恐怕皇帝也做不愉快。
就在这时，交斗在一起的士兵那头似乎起了什么异变。
一声悲鸣猝然响起，又戛然而止，一名戎人从马上倒下。致命的是一支羽箭。从箭尾的方向可以判断箭的出处。
在战场上不该分心，但齐王却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朝他计算出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夜色的掩护没有让他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他看到藏身一处隐蔽高地的弓箭手，精准而快速地狙杀着戎狄的追兵。很快，她手中的羽箭就射进了追兵头领的身体。
他看到那月光中清冷平静的表情，看到猫儿一样妖媚动人的眼，在这个生死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俘获了。
“殿下，追兵散了！”江行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遍体鳞伤的兵部左侍郎，突然笑了起来：“苍天佑我。”
齐王集结起早就在朝廷暗中规划的势力，义正辞严地逼豫王让权，而豫王及其支持者面对如此态势，发现已然无力回天，立马改换姿态，俯首称臣，齐王最终得以荣登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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