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安，这位是？”
沈宸瞧见谢弋动作，忙急往前一步将其扶住，“惊澜不必起身，这位是医谷弟子季微，我从木骡村请其过来为我们指路医谷。”
谢弋朝季微笑了笑：“季姑娘安，在下谢弋。谢某身子不适，恕不能起身相迎了。”
季微朝谢弋摆了摆手，见二人已坐在榻上，无人安置自己，便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屋内香炉里沉香袅袅青烟盈鼻，解了季微一身乏闷。
“其实我也不算什么医谷弟子，我不过是医谷藏书阁杂役的养女罢了。事先说明，免得二位多有误会。”
沈宸闻言，也是怔了一怔。出口便道：“你不早说？”
季微朝沈宸乜了一眼，微蹙起眉，“你也没问啊？”
沈宸话被堵住，心头想，既然是只需要她指路，她是什么身份倒也没有区别。只是先前在木骡村时，季微几次跟他拿乔，他出于对凌医仙的尊重对她多番忍让，没想到季微竟是个杂役，心中不免有些微词，出口便有些不耐，“罢了。你说吧，医谷怎么走？”
季微端详着谢弋，见他气息不稳，身子孱弱，便摇着头道：“医谷求医之法嘛，我告诉你们也无妨的。只是事先与你们说明，医谷求医之路险，不亚于鬼门关走一遭，你们听完，再想值不值得一试。”
“想来你们也是听说过医谷素来有，'朝廷中人不救，皇亲贵胄不救，攀权附势者不救'的规矩，谢公子和小王爷的身份已是犯了医谷的大忌讳，别说是凌医仙了，就是医谷中人谁要是敢给你们医治的，坏了规矩，也没有活路。”
季微说罢，瞧见沈宸脸色阴沉，已有几分不耐，谢弋面色却不显，想来也是听说过这番规矩，只是静待季微的后文。
便接着说：“可若你们是江湖人呢，求医倒也没那么简单。我听小王爷说曾到过鹿藏谷，不过鹿藏谷中地形复杂，不辨南北。”
“需知求医之路呢，并非是从鹿藏谷东南方开阔入口处进入，而是要从背后的险峰一路攀上去，走到山巅瀑布，此处为求医第一处。倾尽家财，将自己所有的黄白之物扔下去，沿着水流冲走。可见诚心。”
“再跳到飞瀑之中，顺水而下被冲到一处寒潭中。此为第二关。在这寒潭中浸泡三天三夜，若是人还活着，便可继续往林中走。林中有瘴气，只需往瘴气最深处走便是了，走到一处大石头处，敲三下，林中自会有人问答。”
“若是那声音说，'入生门'便自会有人引路。若是那声音说，'绝生路'，便立刻离开，不可再缠斗。否则便是自寻死路，死在谷中，连尸首都没有人来收。”
沈宸闻言，便嗤笑一声。“那依你所言，费尽心机入谷，也得看凌医仙眼色才能求医了？都闯了这么多关隘了，自是生死难料了，何不与医谷拼死一搏？”
季微正了正色道，“小王爷好胆色，只是闯入医谷，那寒潭冰冷彻骨，伤人心肺，又吸入瘴气，自是无力抵挡，医谷守门人武功深不可测。便是绝世高手经此一遭尚有余力，也不能再抵挡。”
“更何况求医者多身负重伤，怎堪此劫？医谷伤者多是与人结仇的武林好手，若是争强斗狠，不肯放下心中仇怨，医仙又何必再医治他？求医之路，便是教人求生，不是教人寻死的。”
沈宸闻言，心中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又暗暗觉得医谷规矩不知变通，若是一心济世救人，又何必设置这么多生死门槛，教人命悬一线再伸出援手。况且谢弋身子虚弱，只怕是一关也撑不住。
便觉得季微所说十分没用，冷哼一声，道：“难不成你们医谷中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你当日到木骡村也是走的这条路？”
季微笑了笑道：“正是。”
季微想起自己在谷中多年，自老头走后，自己在谷中无人看顾，便多想出谷去看看，自己又无医谷信物令牌。往来之间，曾在那看门人“往生客”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得亏后来她得了大哥哥的指点，教了她一句对答口诀，才能自由来去谷中。
季微抬眸瞧见沈宸眉头深锁，想必在思索其中要害。下一瞬，便见沈宸薄唇微启，道：“既如此，便由你和我们一起前去医谷求医，有季姑娘相助，沈某定不虚此行。”
季微忙连声叫道：“不成不成，我告诉你们朝廷中人医谷所在已是违逆了医谷死令，若我重返医谷，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且求医只可一人只身入谷，送行之人至多只能到瀑布之处。”
前几日在木骡村，季微知道医谷虽在深山之中，亦耳目通达，不敢对沈宸吐露太多。如今做了叛徒，只怕之后注定要在江湖流浪，只盼医谷追兵别太快追上来，好叫她多松快些日子。
沈宸一路以来，听季微多说医谷规矩，心中已很是不快。冷哼一声，嗤笑道：“什么破规矩，我竟不知大景朝法令律例、圣上金口玉言以外，还有什么规矩。让我守规矩，尔等也配么？”
季微听此言，心中又气又急，这人要寻死，还要拉自己垫背。怒吼一声骂出声来：“你个死倔驴！你兄弟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不听劝，便自己去见识下医谷厉害罢！我反正不去！”
又瞥见那谢公子披着狐裘端坐榻上，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既然他性命于小王爷这般重要，那便捏住他的命试试。便心下暗暗意动，手从袖中缓缓捏住簪子，寻机会挟持住谢公子，或可脱身。
沈宸见季微心意坚决，更怀疑季微所言不实，若是她有意使诈，不定谷中有什么险要埋伏。心中暗自打定主意，定不能叫谢弋只身入谷。
朗声叫道：“风旌、月影。”但听嗖嗖两声，两道身影便从屋外闪入，季微心惊肉跳，一路行来，从未见到两人身影，却是一直伺候在旁，二人皆是身手不凡、善隐匿行踪的高手。若是季微有意出手，只怕是已陷险境。
“送季姑娘回云起阁，看顾好了。”
季微此刻犹如白兔落彀，自知此刻机会已失，只能乖乖跟着风旌、月影二人走了。临走前，回头斜望一眼谢弋，冷冷道：“小王爷此番求医只怕是枉费心机了，谢公子没几天命活了。”
耳后缓缓传来一声，如珠落玉盘，“慢着。”
季微回过头，但见谢弋一张俊脸面如白纸，拧着眉，“季姑娘此言何意？”
季微冷笑道：“谢公子难道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吗？春夏之际高寒失温，秋冬之季热厥。常染风寒，然一染风寒便乏力晕厥，以至数月卧床，难以复起。重则夙夜不醒。高热、失温反复。”
谢弋、沈宸闻言，俱是一怔。谢弋堪堪定住自己心神，回道：“医谷中人果然好医术。不需诊脉，便可定症。谢某叹服。”
季微便摆摆手，道：“不过是多读过些书罢了。”
谢弋忙追问道：“那照季姑娘书中所记，此症可解否？”
季微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斜斜睨了二人一眼，“我知道。但我不说。”
沈宸闻言，面色一凛，便给风旌、月影二人使了个眼色。顷刻间，身后二人飞身上前，一人按住季微双臂，另一人使短刀架在季微脖子上。
“瞧你们，急了？”季微已瞧出此间关要，笑着道：“想来以小王爷势力，便是天下名医已寻访了个遍吧，若我说我能医，岂不班门弄斧之嫌？且现在医谷之路尚在眼前，还求不到我这一介无名之辈身上。”
沈宸闻言，亦是摸不准季微是否是在故弄玄虚。只是暗自听着，心下斟酌。
季微接着说道：“在下人微言轻，所言纵然句句属实也不入小王爷耳。且让小王爷自行先去医谷试试深浅，再回来问小人吧。只是，若是我命丢在医谷，那你们猜猜，下一个死的人会是谁？”
沈宸闻言，心下已起了杀心，又瞧堂下少女一身破烂褴褛，发髻散乱，像只黑黢黢的小老鼠。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眼里甚至透露着几分挑衅。突然觉得心里肝火焚烧起来，恨不能将这女子千刀万剐泄愤。
前几日在木骡村时，这女子也是这般与他斗智。明明武功稀松平常，却对上位者没半分敬畏，惹是生非又贪生怕死，本以为她对自己失敬不过是鼠目寸光，不欲与小人计较。但她此刻逮到机会竟可欺到自己头上来。当真是应了宣邈那句，妖女。
季微突然觉得天灵盖一凉，抬眸一看，沈宸眼里杀机立现。沈宸与季微对视，见季微泰然自若，却愈发觉得探不清虚实。
随即沈宸出声道：“既如此，月影，你即刻带一队人马按季姑娘所说去医谷探探。若有变，及时回报。”
月影收回按在季微肩上的手，抱拳称是。谢弋沉声嘱咐道：“月影，若遇险，你们要珍重自身。”
季微又忽的想起一事，出声问道：“小王爷既知道医谷的大概位置，是从何得知的？”
“茔州名医陆济舟，他是你们医谷弟子。”
季微闻言，双眸一紧。陆济舟，是医仙弟子没错。季微常听老头说起他，陆济舟在医谷时，众人皆称天赋极高，是医谷首屈一指的继承人。但两年前，陆济舟与凌医仙辞行，决意出谷悬壶济世，医谷中人都扼腕叹息。老头说，若陆济舟在谷内，便永远是凌医仙第二。若去闯闯名声，却可做世间第一。
但医谷铁律是出了谷便不再是医谷中人，对外也不可再称医谷弟子。
季微摇了摇头，叹气道。
“公子，你可害惨了陆济舟了。”
“如何？”
“我说医谷所在不可说，不是骗你。你只管派你的手下去打探吧，算算日子，也是时候了。”
沈宸鼻间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季微便也见好就收，道：“既然今夜没我什么事了，那我就回去歇了。”说罢就转身走了。
沈宸向风旌使了个眼色，风旌便随着季微一路随行而去。
天已隐隐翻青，季微和风旌走在游廊下，瞧见前头月影步履匆匆，想是任务紧急需速备人马，季微出声喊道：“月影兄弟。”
月影听见后头声响，收了脚步站定，便瞧见一个灰扑扑的少女身影急向自己走来，风旌在后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只能跟着季微追上来。
季微来至身前，与月影笑道：“我与你来做个便宜。”
堂上两人瞧见季微离去的背影，皆是满腹心事。谢弋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想着季微所言，无几日可活吗？早知自己命数将尽，只是周遭无一人敢道破，今日得了季微一言，心头反倒一块石头落地。
沈宸见谢弋心事重重，神色苍凉，便出声安慰道：“如今有了医治之法便是好事，惊澜何苦忧思？”
谢弋笑了笑，答曰：“正是。季姑娘既然有头绪，想必医谷之中奇人能者甚多，多年来终等得此消息，想必是此间事未了，还不到谢某命绝之时。只是为了此疾，既安已奔走多年，不忍再惹你们苦心竭力了。”
沈宸听到季微名头，心下亦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与季微相遇以来，发生诸多怪事，怕还要再横生枝节。谨慎了一番，缓缓道：“说起来，还有件奇事。今日我在檀州城里遇见了层云仙师弟子，他似乎……”，顿了顿，“认为季微是祸世妖女。”
谢弋闻言，扬起眉，一惊。喉头滚动，顿觉额间冒汗，须臾间已思虑诸多，此言若是流传出去，不止是季微活不成，恐怕会牵涉沈宸前途，就连王府也……
另一边宣邈在院中梨树下负手而立，仰观溶溶月色。
师父说的果真不错，妖女现世，就在此时。
宣邈牙关一紧，杀意立现。
可惜啊，今天没能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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