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上正正当当的“谭宅”二字乃描金所绘，字形规整，气韵磅礴，沈寒枝看后心头惋惜之情更浓，暗道好端端的木料和手艺，真真儿是浪费了。她拗不过店家，终是同意让佣工帮忙把牌匾抬回宅院，而那佣工不是别人，正是莥婆。
辞别店家，沈寒枝气定神闲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余光瞥见原本同行于身侧的莥婆步伐变慢、喘气声渐粗，体态亦是愈发沉重疲累。
莥婆力气小，独自扛着牌匾没走多久便跟不上沈寒枝，本想叫沈寒枝等等自己，但转念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作罢了。
此族脾性便是如此：好吃懒做、寡言少语，不轻易开口求人，生怕担下什么还不起的人情债，而一旦背负了人情债，不论对方提出什么无理要求，莥婆都会完成。因此沈寒枝才未主动出手相助，一方面她确实好奇这只与众不同的莥婆会不会开口求她帮忙，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莥婆领她一份情，以备不时之需。
那块牌匾几乎压垮了肩膀，以至于莥婆又行片刻后终于撑不住快要露出原形来。
“客官！”莥婆急喊一声，弯腰佝背、面目扭曲地停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后说出了那句不情不愿的话，“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沈寒枝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走到莥婆旁边抬手托住牌匾，没怎么使力却好似救了莥婆的命一般。
莥婆顿时立直身子，如释重负地吐了吐气：“多谢。”
但沈寒枝接下来的话又令其紧张起来。
“你好像与别的莥婆不同。”沈寒枝从头到脚打量着莥婆，“小小年纪不辞劳苦，扮成男人在制匾坊寻工，还扛着这么重的一块匾走过两条街，那店家给了你不少钱吧？”
莥婆本想反驳，但沈寒枝稍一松手，她便又被牌匾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咬着牙点了点头，承认道：“是，我是莥婆，可我是平妖，我没有害过人！我、我有妖簿的！”
沈寒枝好笑道：“你同我解释什么？我又不抓你。”她直接把莥婆肩头的牌匾搬下来抓在自己手里，只让莥婆象征性地捏着匾的一角。
莥婆怔瞧着自己的手，又盯着沈寒枝的手愣了好一会儿，内心感叹道：她力气真大呀！不愧是拥有妖心之人！
所谓妖性相通，刚在木鸿阁被沈寒枝瞧出自己是妖的同时，莥婆亦感应到沈寒枝那颗蕴藏着强大力量的妖心，只是她尚不清楚沈寒枝是哪一种妖。
沈寒枝优哉游哉地问：“别的莥婆都赖在大户人家当管事、嬷媪，与家主同吃同住不说，月钱还不少拿，活计也不累，怎么偏你去制匾坊寻工？”
“我想成为一代梓匠，凭己之力造出巧夺天工的奇珍重器。”莥婆声音轻而坚定，言简意赅地解释，“虽算不得什么凌云壮志，说出来亦会惹人发笑，但这是我自小想做的事，我不想轻易放弃。”
沈寒枝对其刮目相看，问道：“你族人如何看待此事？”
莥婆眼中闪过一抹失落的情绪，但是很快她便将这股情绪藏了起来，直视沈寒枝回答：“那不重要。”
“所言极是。”虽未见过莥婆的真实面孔，沈寒枝却能从那双眼睛里察觉出她的飞扬意气。拐过一条街，沈寒枝指着不远处的宅院说，“那儿便是了，你回去吧。”
“等一下！”莥婆叫住沈寒枝，踌躇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等我想好了便去木鸿阁找你。”见莥婆欲言又止，沈寒枝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去作恶的。”
莥婆面色一松，欠身行礼后便回制匾坊了。
沈寒枝拖着牌匾故意装作很重的样子慢慢走到宅院门口，正想叫几个僮仆出来挂匾，突然看见傅声闻从对面走来。
他身躯凛凛但步伐极慢，每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苍白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水，眼神黯淡全无光彩，双肩捆着两条粗麻绳，绳子另一头则系着一块及腰高的下马石……
沈寒枝眉心一拧，当即丢弃牌匾朝傅声闻奔去，才一靠近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不禁惊疑。
傅声闻只淡淡地看着她，未说一字。
沈寒枝握住傅声闻的手使他停下，偏头往他身后看去，又是一阵骇然：他后背有几道很深的鞭痕，皮开肉绽的伤口与破碎的布料粘连成结，汗水与污血混为一片，粗麻绳蹭过的皮肤无不是发红肿胀……直叫人触目惊心。
沈寒枝小心翼翼地把麻绳从傅声闻肩头取下，尽管如此，傅声闻还是发出一声闷哼。
“是谁？”
傅声闻偷偷观察沈寒枝说话时的神色——沉声静气，面无波澜。他心里有些打鼓，想想还是选择闭口不语，欲等沈寒枝再急一点再说。
然而他失策了，沈寒枝不疾不徐道：“冯骋，对吧？”
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傅声闻只好点了点头。
“他人在何处？”
“去郡廨找谭太守了。”傅声闻拿不准沈寒枝是否会替自己出头，没有添油加醋，如实道来，“你走之后他将我带去柴房，叱骂我办事不力并亲自打了我五鞭……”
“为何不躲？以你的身手，再迟，第二鞭落下前也能躲开了。即便要让冯骋撒气，你也应当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见她终于表露出动气的迹象，傅声闻立马说道：“我这条贱命只有阿姐会疼惜，旁人……只会当我是草芥，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一边说还一边低下头卖可怜。
果然，此举成功挑起沈寒枝的怜悯之情。
沈寒枝盯着傅声闻的伤口，内心忽然很不是滋味。本来她还怀疑这伤是不是傅声闻自己弄的，意图让她膺惩冯骋，帮他出气……
但听了刚才那几句话，沈寒枝疑虑顿消，忍怒不发，沉默良久后回应道：“我知道了。我先去买药，你回房休息，切勿让伤口沾到水，若再有谁使唤你干活，一概不理，让他们直接来找我。”言罢，她把那块被麻绳捆住的下马石安安合适地甩到院门口，又将牌匾靠着下马石立住，紧接着跑去街面的药铺。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小背影，傅声闻唇边露出满意的笑，貌似毫不在意后背的伤痛，心情颇佳地迈开步子朝下房走去。
正在下房休息的几个僮仆见到一身是血的傅声闻，唯恐避之不及，全都捏着鼻子溜了出去，霎时间屋内便只剩傅声闻一人了。
僮仆们前脚出门，后脚便议论起来。傅声闻隔着门窗探听，不外乎是说因为自己得罪了冯僚佐，此时同自己走得近，万一被那心眼儿堪比针鼻儿的冯僚佐看见，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虽说能理解他们的担忧，傅声闻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同其叹道：这些鞭伤若不是我挨下来，便会如数落在你们身上，到时候你们只能趴在床上哼唧，哪还有这样的兴致说小话。
“唉……”
既无人愿意施以援手帮忙脱下血衣，便只好自己来了。傅声闻眉心紧锁，咬牙褪去破的七零八碎的衣裳，仿佛撕掉了一层皮。说不疼是假的，可为了博得沈寒枝的同情，再撕掉几层皮都能忍受。
他取来清水沾湿葛布，伸着手费力擦拭后背，够了半天非但没有够到伤口，还多了好几分痛楚。
正当傅声闻气恼地把葛布丢进水盆里时，沈寒枝推门而入。
“回床上趴着。”
刚才跑得太急以至于气息不稳，沈寒枝缓了两口气，待傅声闻上床趴好，她才安安稳稳把水盆端来床边，酘了一把葛布，轻轻点抹在伤口的周围。
傅声闻瞟了眼药瓶子，问：“又花了不少银子吧？”
“是啊，所以你最好赶紧告诉我那箱银钱在哪儿。”
她居然还没忘这件事！傅声闻不由失笑，转念一想，也是，那么一箱子钱任谁都忘不了。
“好，我告诉你，你凑近些。”
沈寒枝没多想，俯身贴到傅声闻唇边。
傅声闻故意把声音压得极轻，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沈寒枝的耳畔，道：“后院枯井一半，巽娘闺房一半。”
沈寒枝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傅声闻说了什么她没太听清，依稀是什么枯井、什么闺房的……等等，闺房？
枯井尚可理解，闺房是什么情况？沈寒枝脱口问道：“你闯谁闺房啦？”
“嘘！小点声！”傅声闻连忙去捂沈寒枝的嘴，却因此扯到背上的伤，吃痛地蹙起眉头。
沈寒枝拍开傅声闻的手并压住他的手腕，严肃地质问：“傅声闻，你到底把银子藏在谁的闺房里了？”
“巽娘。”
沈寒枝一顿，继而语出惊人：“你也瞧上了巽娘？”
傅声闻瞪大双眼，以气声惊呼：“疯了吗！我瞧上她？！”
沈寒枝亦觉得傅声闻看上巽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有句话叫“饥不择食”……她理理思绪，劝道：“巽娘曾是魏关埔的妾，却又与冯骋有染，于你而言实非良人。傅声闻，你若是想女人了，我可以找机会带你去州上吃酒开荤，你还是不要打巽娘的念头……”
“我没有！”傅声闻牙都快咬碎了，拼命解释道，“习焉不察，我是把银子置于巽氏闺房的梁枋之上，根本不会有人搜查到那里！沈寒枝，你想哪里去了？”
沈寒枝恍然大悟，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误会了，你……你躺好，我要涂药了。”她拭净伤口，拿出从药铺买的金疮药涂抹在傅声闻的背上，忽又想起一事，“不过我说我可以带你去吃酒开荤，还是作数的，你若是哪天想……”
“我不想！”傅声闻没好气地打断了沈寒枝的话。
沈寒枝嘀咕：“哪有男人不想……”结果没说完便被傅声闻冷眼瞪了回去，改口道，“你今天好好卧床休息，你的活儿我替你做，饭菜我也会送来。”
傅声闻拉住她的衣角，有些失望地问：“你说过不会让人欺负我，现在我被人欺凌，你……便只是如此吗？”
沈寒枝笑：“当然不是。”她早猜出傅声闻想让自己替他平此不白之冤，但没想到他现在才说出口，还真沉得住气。
“你打算如何？”
“不便细说。总之，今夜不论你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屋，养伤要紧。”
沈寒枝走出下房，没给傅声闻再问的机会。
入夜，沈寒枝先是来到木鸿阁找莥婆，命她为自己易容成祝滨的容貌，算是让她还了人情。
莥婆略感为难：“我既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个人，也没看过他的画像，这容貌改起来怕是不会太像。”
“无妨，有几分相像即可。”
莥婆对着沈寒枝的脸施展妖术，不消片刻便将她变作另外一人：“这张脸最多能撑一个时辰。”
“足矣。”沈寒枝对镜打量，颇为满意，而后四顾屋内又借走一身粗布短衣。起身正准备走时，忽听莥婆又说：
“你该不会要顶着这张脸去害人吧？”
沈寒枝淡定道：“没错，我是要去害人。我要害的那个男人一贯欺辱弱小、为虎作伥，为泄私愤滥用笞刑，还险些令这张脸的主人枉死乱葬岗……”
莥婆越听越面色凝重。
“但我不会取之性命，只是令他再也不能人道罢了。”
莥婆嘴角一抽，迅速转过身捂着耳朵钻进被窝里且嘟哝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
片刻后，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已不见沈寒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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