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时,子期很快领悟到先生的意图,立马站起身回答道:“先生,子期有见解。”尹先生的目光从毕扬身上撤回,点了点头示意子期继续说下去。
“为人者,虽克己复礼,但犯错乃人之常情,《孟子》有云,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其更也,民皆仰之。古往圣贤尚且如此,何况我辈。只要及时改正,不将错就错,直面问题所在,磨砺心智,亦能有所作为。”
“子期之解,准确在理,在此之上还能引经据典加以论证,实乃作答典范,还有其他的见解吗?”尹先生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子期坐下,随即转过身走到另一侧的过道摇摆起衣衫。
“张登,你说说看。”尹先生目不斜视看开口道。
只见斜前方的一位学生缓缓站起身,头紧靠衣衫垂低,鸦雀无声下聚集的眼神似一股无形的压力,引得四肢不着痕迹的颤动着,但毕扬看得很清楚,他紧张了。
“学生……学生和子期的见解……一致……”他支支吾吾地说着。
尹先生伸出手弯下腰敲了敲张登的案桌,凛冽地说道:“我不教天书,下次再不带书本,不必上我的课了。”
先生的斥责声不算严厉,但还是让张登冷冷打了个寒颤,连着几个鞠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康国有不同见解,或可一辩。”
胡康国背对而立,众人的眼光如同搭弓的箭,齐刷刷转到前排起立的背影上。
尹先生清了清嗓子,掺着浓烈的欣慰和自豪,甩着衣袖疾步走到最前面的案桌。
“康国说说看。”
“晋灵公有如此暴行,为君权失道之表现,而士季劝诫正是臣子正君之责,然灵公虽有罪,为臣者却不可因此过废纲常,赵盾此间未讨贼并默许弑君,尤更甚。君应改过复王道,臣应改过守忠节,各有所司,善莫大焉。”胡康国眉间锁住的忧愁随着话语渐渐铺平开来,像是沉积于心中的忧虑终能吐露,脱口而出一字未停。
君臣之道自古就是大道难言,尹先生听着胡康国说了如此之多,渐渐明白他心中所图,但从这么个孩子口中听到此番,还是忍不住暗暗忧心,不知还能教他几时。
“你有此心此悟,这很好,”尹先生从案桌下拿出备好的线香点燃,转头继续说道,“余下的一个时辰各位根据适才的篇章写下自身的体悟,字数一卷为满为宜。”
话音落后,只听几声零星的抱怨下,满堂稀稀落落的纸笔声此起彼伏地回荡而起,像在平地刮起阵阵波浪。
子期将一卷竹纸递至毕扬面前,又指了指砚台旁余下的一支笔,轻声说:“随意写写就好,当是练字了,待下课之时和我一同离开即可。”
毕扬点了点头,说道:“你写你的,不必顾及我,”说罢抢过子期手中的砚台,照着隔壁桌同学的模样,主动承担起磨墨的工作。
虽说自小会写字,但用墨写于纸,毕扬还是第一次。墨块随着手腕的绕行在清水中褪下倔强的身姿,比午夜的星空还要漆黑,比烧过的炭火还要明亮,一圈又一圈,墨块肉眼可见的矮下大半截。
既便于携带也能快速使用,毕扬心里正觉得此物真是好,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磨墨的速度。
“快停下,磨太多了!”子期刚摆放好竹纸,抬头看到那个站在砚台中央跳得不知疲倦的墨块已然没了大半,立马低声说道。
“多吗,我看隔壁桌还在磨,以为还得转上半刻。”毕扬赶紧放下墨块,撤回到案桌下无措地搓着手上不小心沾上的残渣。
“你磨了多久?”
“嗯……约十圈有余?”
“只十圈?”子期有些不可置信,毕竟寻常磨墨尚需半刻,如此景象竟然只转了十圈。
毕扬眨了眨眼微微点头,略有些歉意地咧开嘴露出几颗大白牙。
子期转头看到隔壁桌确未提笔,仍在耐心地磨着墨,这才发现毕扬所说不假。其实早在捕猎之时,他就发现毕扬不似寻常女子如弱柳扶风,更见力拔山兮气盖世,在她眼中看来,自己此等弱不禁风可谓毫不夸张了。
了意般无奈地笑着,只见子期拿出水壶倒水于砚台中稍加稀释说道:“并非什么大事,无妨,你磨得如此之快,我当头名交卷才能不付所托了。”
平纸,拂袖,蘸墨,提笔。枣心的笔尖随着子期的手点落于纸,宛转如游龙,徜徉于方寸之间,黑白相对,阴阳相合。
毕扬幼时学写字,大多都是在田间或是山头的土堆上,唯一见过的书,还数那本岩曲心法,更别提见什么名家大师之画作。故而此刻看到子期竹纸上留下的行行尚意之字,流畅洒脱间笔意连贯,只觉得好生厉害,不由心生赞叹。她立马翻开书本中今日所学之处,迫不及待拿起笔学着子期的模样在面前的竹纸上临摹起来。
“诶呀!”一声惊叫在寂静的教室中回荡开来,响亮的声音随着笔尖饱满而浓烈的墨水倾洒在案桌上。
毕扬竟用笔把纸给捅破了。
渗透的墨水沿着木头缝隙蔓延开来,好似张牙舞爪的触手沉默而贪婪地霸占着陌生的领地,眼看要沾染到子期的竹纸,毕扬下意识用衣袖去擦拭,却被他抓住了手臂。
子期没有说话或是责备,只是递上一条干净的手帕。
几番擦拭,茄紫色的手帕上墨色的轨迹纵横得七零八落,散发的墨水味道阵阵扑鼻而来。案桌上残留下的墨痕宛若一条面纱褶皱着摊在毕扬面前,丑陋又暗淡。她看着已破竹纸的侧上角暗暗发愣,又转头看到子期不声不响写了大半个卷面,她不敢再耽搁,就着剩下完好的纸面重新轻轻临摹起来。
不知是不是近日过于频繁练习爬树的关系,毕岚总觉得拿起笔的瞬间有收不住的气力,而面对这股自内而发的劲头,她不得不使出更多的气力刻意与之对抗,因此只能更加专注地控制着握笔的力度,丝毫不敢分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写好了,你趁我上去之时,从后门出去,我收拾好便来寻你,可别走太远。”
毕扬闻声抬起了头,只见子期拿起端正整洁的纸卷吹了吹末尾的落名,径直走到了前方的案桌。时日尚早,线香还剩小半未燃,尹先生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人提这么早交卷,吹茶撅起的嘴定在空中,眼神中有些质疑的错愕。
从毕扬的角度望去,子期刚好把尹先生挡了个严实,她不敢耽搁,趁着这个空档立马放下笔溜出了课堂。
几近午时,严肃认真的氛围被禁锢在课堂之内,院外的小路四下安宁,久违的亲切感让毕扬适才稍有紧绷的情绪霎时得到了释放,她摘下一片榆树叶含在嘴中,清甜的山林之味扑面而来,她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一片的格局。
正对小路而下的是书院正门,连接着今晨走上来的阶梯,左侧的小路绕后即为刚刚和子期去过的单斋,而剩下的一侧更显新奇,她最终决定走右侧的石阶上去看看。
从小路分叉而上的石阶依靠一块厚重的山石而建,一直延伸到顶端,山石不算很高,但许是怕走的人觉得过于陡峭,石阶铺得密而矮,毕扬先是一步一阶地走了数层,后来发现实在太慢,只好两步并一步,蹦跳间加快了步伐。
“玉雨,你去哪儿?”
听到叫唤的毕扬一瞬间未能反应过来仍向前走着。
“扬儿!”
毕扬骤然收住了步伐向斜后方望去,子期正拎着书箱一顿一拐地朝这边跑来。
“这路如此陡峭,你可当心。”子期站在山石底把书箱靠旁一放,说话间就要跟着上来。
“这背后是通向何处,你可去过?”毕扬弯着身子有些新奇地追问着。
“书院背后还能有什么,你……你莫不是以为这里如山林一般再出现个别有洞天吧。”子期努力想要跟上毕扬,一时间只觉气喘吁吁。眼看距离毕扬只剩几阶石,他刚要停下来休息,前面的人早就等不及迈出前进的大步。
“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慢些,等等我。”
“你可莫要再伤了什么腿脚,我先上去看看再下来寻你!”半山腰的毕扬显然已经等不及,边说边向上而去了。
毕扬走得很快,转眼就只见她迈上最后一层台阶朝山石背后而去了。子期见状干脆坐在了原地的石阶上,不慌不忙地用衣袖给自己扇着风。
早在书院刚开立时,子期同样因好奇去过一次。原是在家中听到州县盛大人和父亲提起崇州书院因新办而众筹学田一事,因自己的几位哥哥已经由父亲打点去了京都的国子监读书,故而父亲一开始并不愿遂盛大人之意捐献银钱。哪不知来人对家中众子女了如指掌,说还有自己这么个庶子正到了读书的年纪,不如来这新办的书院学识问礼,不似京都书院昂贵,还能每日归家,若是学田收成好,或能私分盈余,一本万利。子期原想着就在府中书塾安稳度日,没想到被这个盛大人横插一脚从此过上早出晚归的日子。
而在山石背后,就是州县大人和父亲提到筹资而置办的学田,因山中地势多变,只开垦出三顷之地,虽不及京都书院上十顷宏大规模,但还是让初见如此宽阔田野的子期惊叹不已。早间听说准备种些茶叶,后又听说改成了别的,不止此番是何景象了。
“子期,你快上来看!”
子期顺着声音向上望去,只见毕扬已从山石那头回到石阶上,激动地迎着他跑来。
“你可慢点。”毕扬下石阶的速度如骑烈马,直冲自己脑门而来,子期下意识站起来连退几层石阶说道。
毕扬越跑越激动,甚至未发现其中好几步已是蜻蜓点水般飞驰而过。
“你躲什么,快跟我来看,我肯定你定未见过这样的画面!”毕扬拉着紧贴山石而立的子期说罢就往上走去。
子期任由着毕扬拖了好几层台阶,实在跟不上了,便站在原地喘着气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以为你一个农户家的女儿早就对此见怪不怪才是。”
“你说这话好没道理,正因为我是农户家的女儿,天天只知种地捕猎,故而才未见过如此场面啊。”
子期听了这话,突然心生疑惑,上面难道不是三顷学田?
“你这番看着我做什么?”毕扬一副嫌弃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继续说道,“我好歹从小长于山林比你见多识广,你一会儿见了小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子期越听越疑惑,明明自己早就先越过山石看到过那边的景象了,万里农田之地这还能有假?
“走吧,上去看看。”
许是走得太快,上至山石顶的子期有些头晕目眩,但他已不再顾及这些,视线紧紧追随着对面,瞪大了双眼,来回地在视野范围内确认着自己看到的一切,这的确不是自己当初看到的三顷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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