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宫来人,诏太子殿下入宫。
褚暄停自叶皇后去世便从皇宫搬了出来,一直住在宫外的太子府。
“让傅四收拾收拾,随孤进宫。”他对沉西说。
兰庭榭与吟松风离得近,沉西顺着抄手游廊很快到了隔壁院子。
他去的时候傅锦时正在院中处理药材,她有个习惯,所有自己用的药材都会亲自挑选制作,所以此刻虽不是灰头土脸的,但也不怎么整洁。
“殿下要带你入宫面圣,你且先收拾一番。”
“好。”傅锦时点点头。
面圣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衣冠不整不洁都是不敬,因此沉西走后,她去屋里找出来沉月前些日子才给她拿回来的那身衣裳换上。
她来太子府时身上除了一件单薄的囚衣便只有阿三给她的披风,她能下床前穿的都是沉月新制的还没来得及穿的里衣,后来能下床了才有人来给她量了尺寸做了几件衣裳,前些日子沉月回来时顺手把已经做好的几件给她带了回来。
至于头发,她并不会扎府上侍女的发髻,便干脆同沉月一般绑了马尾,又利索又简单。
不过最开始她是用一根灰色发带绑,沉星嫌弃太沉闷了,便从沉月那里翻出了个皮革发圈,上头还带了银质装饰,软磨硬泡地给她换了。
想到这里,傅锦时心中一暖。
她对着镜子把自己拾掇利索,而后去了吟松风。
她到的时候,侍女正在给褚暄停整理衣裳,褚暄停抬眼看她,只见她身着水蓝配苍色的窄袖衣裳,腰间一根皮质腰带勾勒细腰,头发束成高马尾,极为利索,带着股飒爽。
褚暄停挑眉,“你要去打架?”
傅锦时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下意识看褚暄停,他头戴玉冠,一身玄色配暗红的长袍,上有金线银线交织绣上的暗纹,袖口与下摆带着细碎的红梅,腰带上点缀着点点金色,此刻侍女正在给他穿鹤氅。
傅锦时此刻只想到了两个字:矜贵。
“这样穿方便做事。”傅锦时看着他的衣裳说:“宽袖子,长下摆太过累赘。”
制衣裳的人替她量尺寸时,她特意交代过。
她从前在永州便多是如此穿着,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那时非鸣死活不同意她梳马尾,坚持要给她盘发髻,她便要求她把头发全梳起来,这样她救人时还方便。
褚暄停觉得傅锦时后两句看着他说多半有阴阳怪气的意味,他眯了眯眼。
傅锦时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此话好像在说褚暄停的衣裳累赘,她目光上移,对上了褚暄停的眼神,果然见他有些不虞,她抿唇想了想,决定解释一句,“属下的意思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说完这话又觉得此话好像是在说褚暄停小气。
傅锦时本就不是擅长解释的人,从前在将军府时,对家人,她无需解释家里人自然懂她,对其他人,有非鸣在,也无需她多言。
她看了看褚暄停,索性闭嘴不言。
褚暄停还在等着傅锦时说软话挽回,结果就见她竟移开了目光不再说话,他又气又想笑。
有一个不会说话的沉西就算了,又来一个同样不会说话的傅锦时,明明这人先前对自己又是威胁又是交易的时候嘴巴厉害的很。
褚暄停一直到了马车上都没再跟傅锦时说一句话,他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傅锦时坐在旁边沉思。
她在想昨日在书房外听到的事情,肃帝将傅家的案子交给了刑部,而且看样子刑部是太子掌管,这对她之后打听消息很有利,所以眼下之急是要取得褚暄停更多的信任。
虽说那日他们交锋一番,两人达成了交易,但就如同她对褚暄停的信任仅仅停留在这人在解毒前会保全她一样,褚暄停这么聪明谨慎的人定然也只是信她会给他解毒,旁的恐怕还不行。
她最好是能让褚暄停信任她就像信任沉西几人那般。
“在想什么?”
褚暄停不知何时睁开眼,正在看着他,那目光说冷不冷,却也没有什么温和之意。
傅锦时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她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指尖,心中有了想法,于是瞎话张口就来,“在想如何认错。”
褚暄停冷笑。
傅锦时想了想,既然想要褚暄停信任她,那么她至少得做好侍药奴的本分,但是她拿不准褚暄停喜欢听什么样的话,于是决定真诚一点。
“属下在永州时多是这样穿着。”傅锦时说:“天楚时不时就要来骚扰,所以永州边境多战乱,属下每日都要救治许多伤患,宽袍大袖的衣裳有些碍事,袖子和下摆又是极容易脏污的地方,沾染了血迹比较难洗,负责洗衣的人会将实在洗不干净的扔掉,然而家中没有过多钱财支撑这样消耗。”
傅锦时说完没听到褚暄停的声音,疑惑地看他,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又好像是在说褚暄停奢靡。
她懊恼地低下头,“对不起,属下失言。”
她忽然有些难过,她满心怨恨想要报仇,想要为傅家洗清罪名,可她从前生活的环境太过单纯,即便家人经常不在身边,可她知道他们在,她便有底气,有后盾,而且她有非鸣,非鸣总会护住她,因为总会下意识去依靠家里人,所以她其实是有些笨拙的,如今这样忽然只剩自己,她其实害怕极了。
她害怕非鸣付出生命救她,她却什么都做不成。
褚暄停看着低下头去的傅锦时,眼底动了动,没有继续再去揪住这点事情,而是问道:“邺城是你带兵守的?”
“嗯。”
“你懂兵法?”
“父兄与阿姐都教过属下。”傅锦时说着攥紧了手,她的手腕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真的很无能,学过兵法,可守不住邺城,学过医术,却救不了母亲。
“孤看过沙盘推演。”褚暄停目光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那座城换了谁都守不下来,甚至三日都是极限,你竟能守七日,你是如何做到的?”
“以父兄的能力,留云滩大败定然是因为军中有叛徒,所以天楚的人必定对鹰卫兵力布防了如指掌,我便是利用了这一点。”傅锦时说:“可他们只知父兄带一万鹰卫从留云城追至留云滩,留下三万留守留云城,却不知邺城也留了一万。”
“这一万是属于阿姐的鹰卫。”
“当年阿姐屡次立下战功,回绝了陛下赏赐的所有金银财宝,换了一个可以同男子一样以军功论职的机会,后来一步步走到将军的位置,但是两年前同圣旨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密令。”
前来永州宣纸的太监将密令交给傅大将军,“傅将军,还请仔细查看。”
傅铮:“多谢。”
傅锦时开始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日,傅别云偷偷告诉她,她有了自己的私兵,她乍一听闻,以为她阿姐擅自养兵,吓了一跳,好在后来傅别云说,这是陛下密令,命她偷偷训练一万士兵,她与父兄商量了一番却都拿不准陛下想干什么,但既然是密令,那必然不能让旁人知晓,便干脆借着招募士兵的名头,把他们安排在了邺城的守备军名义下。
“鹰卫的甲胄永州六城的百姓都会做,再加上鹰卫的甲胄与守备军的差别不大,我便命他们连夜改制,守城之时换了上去,后来又找了屯在这里的辎重,赶制了新的让城内的青壮年穿上。”傅锦时说:“天楚的人以为他们消息有误,先是派了人去查,但是根本查不出来。他们拿不准我们有多少人,起初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围城。后来打起来,先顶上的是真正的鹰卫,打得很凶,天楚更加摸不准,便试探着来,直到后来真正的鹰卫不断减少,城内的青壮年不得不顶上,天楚察觉了不对劲,开始强攻,终于城破。”
她一直都知道没有援兵根本守不住,所以从一开始想的便是拖延时间等援兵,可援兵始终没来。
“确实聪敏。”褚暄停出言称赞,“一手好医术,一身好武功,聪敏又对自己下得去狠手,还知进退,这么比起来,不会说话这一点孤倒也能接受了。”
傅锦时不知褚暄停忽然这样夸她是有何用意,有些懵地看着他。
“于孤来讲,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孤从不自我怀疑,所以孤也不喜欢手下有。”褚暄停不疾不徐道:“你在诏狱都不曾怕,威胁孤的时候也不见半丝害怕,却因一件小事牵动如此情绪——”
“傅四,你若迟迟走不出父兄护着的圈,今日也不必面圣了。”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褚暄停在安抚她的情绪,在引导她,也在教她。
马车内一时安静了下来,不多时,马车停住,外头也传来了沉西的声音,“殿下,到了。”
褚暄停问傅锦时,“想清楚了吗?”
傅锦时看着他点点头。
“那便走。”
傅锦时转过身下了车,只是在转身之时,眼中的害怕与懊恼散了个干干净净,她在车下恭敬地等着褚暄停下来,垂眸跟在他身后朝着宫门走去。
她在车上展现出来的所有都是真的,却也都是假的。
她确实陷入过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也确实害怕过,但那是在刚被陆家从草垛里找出来的时候,她早已在一道道刑罚中弃掉了所有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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