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夏,霁天欲晓。
山道口,黑鬃烈马如同北漠呼啸的飓风,咆哮着从与晨曦相接的不良城外土路疾驰而来,一声尖锐嘶鸣割过耳膜,杀停在凉茶摊。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肆谑张狂的真气威压。凉茶摊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修士,提剑抱刀,护臂之下露出半片与周身杀伐之气无甚关联的文绣,彼此之间分簇而立,此时那点警觉一齐移到这新来的不速之客身上。
“呦,还有道友。”一袭红墨色劲装顺手舞了个剑花,抱臂嗤笑。
这里的门派子弟都看得出来人不好惹。胯下骏马出自漠北壑城,那地方早二十年被域外东瀛联手屠尽,至于其后辛秘——众人对视一眼,长辈都道不可言。
那人带着帷帽,白纱并不薄,以至于到了会挡光的地步,宽袍大袖鎏金镶银,直至腰封处突然收束,留下一道纤细诱人的曲线,浮光锦下隐约可见消瘦手腕上一截软鞭,松松散散缠着——大应朝男风盛行,不是罕事。有人喉头微动。
掀开帷帽的瞬间,一缕真气卷帘而入,极淡极浅的甜,无意撩动,却让那几个纨绔登时直身。
——然后热血上头。
竟然,是个女......妖。
真气温厚而纯粹,修为至少达到了妖修罕见的金丹期,如此尤物竟然没有被主人侵占的痕迹。
帷帽把一双九斤黄色猫耳压出印子,钟锦随手揉了两下,见有人似乎起身给她让座,便很自然地走过去,并不介意一身能买下十间凉茶摊的华服被翘刺儿的板凳勾出丝,摸出两块铜板。
“劳驾,一碗豆儿水。”
茶摊里是一对老夫妻,熬到银发镬铄才盼来招摇山上香火盛,哪里见过这天仙般的贵人,愣了半响才回神。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钟锦靠在茶摊柱,借凉水洗了把脸,猫耳转了两圈哗哒哒甩干,一碗豆茶囫囵下肚,才勉强觉着清醒些。
她在身上摸了一圈,荷包里的沛灵丹早空了。时近月圆,困倦和脱力感让钟锦没什么好脾气,逐渐显化的兽征急需人类修士真气的安抚,即将短暂封印的修为让她本能感到不安,粘稠混沌的脑子用胀痛刺激她,要她去找一个安全的守护者度过危险难挨的一夜。
缓缓吐出一口气,钟锦看周围人的眼神便更恼了。
又是无心一撩烧。
角落里,一个玉面小公子“啧”了一声,分开这群满眼发红的家伙,走上前。
“姑娘,有个江洋大盗逃到了招摇山,传言修为已近四剑仙。我等都在此,等一个交手的机会。”满身琳琅,一眼便知出自剑修新门玉华府,是今个儿攒局的人。见姑娘抬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呆,他低下头,颇有耐心地补了一句。“四剑仙,能和你们小妖精联盟的不良城少城主交一齐手,你总知道吧。”
钟锦淡淡点了点头:“所以呢?”
小公子势在必得地释放出些真气威压,风度翩翩又极其强势地包裹住面前脆弱的小妖精。这是一位金丹后期与双灵根觉醒了的年轻修士,不论是修为还是天资都是凡人中的佼佼者,更别说对于钟锦这种老天爷不赏饭吃的妖。
修炼,吸纳天地灵气以入体筑基,本就是生灵赐予三才之人以齐寿天地的鸿福。能炼化人形的兽寥若晨星,却偏生个个有着摄魂的皮囊,许多年前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在鬼市里叫做“灵宠”,哪怕有了增补真气的丹药,月圆夜的脆弱和屈从主人依旧是妖改不了的天性。
坐拥充沛的真气与显赫的出身,小公子在这样的场景下从未失手。他的“灵宠”在精不在多,但像这只山猫这样,修为与脾性儿共存的皮囊,还真是独一份的想筑金屋以藏之。
他温和一笑,眼前人连眼皮都已经半阖下去,猫耳软绵绵耷拉,在他的真气安抚下收起了利爪。
小公子伸出手:“所以,这儿等会要打起来了,不如让在下的人先送姑娘......”
下一瞬,九节鞭冷冷抵住他喉口。
稚眉一敛:“小妖精,还没人敢拿东西指我。”
钟锦懒懒撑头:“令尊没让你挨过鞭子么?”
垂眼方要生怒,就见钟锦抬手比了个噤声——
过了足足几息,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才听见马蹄与车轮碾地而过,风驰电掣般迅速靠近。
长鞭一收一束,小公子晃神间钟锦已闪身而出。加了急行符的马匹从山口到茶摊不过眨眼,尘土眼瞅着就要溅姑娘满头,公子长剑未及出鞘,那宽袖忽然一动——两道青影直直缠上马背!
马脖被蛇口咬住,登时惊起嘶鸣,偏生咒符加在脊背停不下来,钟锦旋身破窗,众人只见马车中剑光乍破,七阶剑气的威压排山倒海压跪一地,漫长风啸“嘭”的一声。
车架里弹出一人,十指乌紫抠住□□上的长鞭,目眦尽裂。
后头,华光尽展,满山斑斓长蛇闻声聚集,浩浩荡荡连人带公子哥给包了个圆。钟锦随真气浩荡,不急不徐落下。
“奸杀妖修妇孺十二人,断斩立决。”懒懒散散开口,她莞尔一笑,“不良城少城主,‘山魈’,钟锦,为您送行。”
蛇潮倏得淹上。
·
不知道是谁带头开始呕,钟锦回头的时候,只剩下那小公子一人还撑着剑堪堪站着,脸色勉强能看。她忽然玩性大发,指尖微动,九节鞭便蛇一般缠住那具僵硬躯体,鞭尾不上不下卡在要紧处的边缘,随指节轻微晃动。
“公子方才说,要送在下去哪?”
若说先前是天生媚骨无意撩拨,现在她嗓音微哑,明摆着就是野地点火了。少年人本就容易躁动,现下满脑子却是女魔头人尽皆知做生做死的“风流韵事”,倘若知道方才那个脆弱的小丫头是钟锦,谁敢招惹!那厮梗着脖子撑了半响,终于腿根一软跪下去。
话都说不连线:“我、我错了......姐,呃,别!”脑子滴溜一转,不良城老城主云游天下不知所踪,钟锦上没老子下有权,那和自家亲爹不就是一辈的?心一横,张口就喊:“爹!”
钟锦手一顿:“......”
“少城主就是我爹,爹放过我吧!可以、可以挨鞭子的。”忍着难耐两手摊过头顶,标标准准挨家法的姿势。
某个远在玉华府的老头子打了个喷嚏,怀疑宝贝少爷又跑哪闯祸了。
混账坯子啊。
钟锦挑了挑眉,没了兴致,命人回不良城等各派来接。烈马踏尘而过,在城郊官道外一个急停,没让一粒沙石溅上行人。
金玉权欲如薤上露,侵蚀不进郊野田间。钟锦沉下浪荡眉目,日照风清,何有蝇营。
月圆将至,虽说城中的沛灵丹供应充足,但妖心不免惶惶。不过只要有无所不能的少城主在,天就塌不下来。路边花摊上的小狸妖哼着乡音才铺张开货担,往嘴里丢了颗丹药,就见雪白帷帐垂到面前,拿起一枝蛇床子。
“呦,姐姐您又来啦。”小狸妖三五下包起来,“怎得,姐姐等的人还没抓到吗?”
厚重的帷帽遮挡住真气的外泄,本能的燥意在钟锦眸底一闪而过,又迅速遮掩状态,才想起对面看不见她的脸。
她递过一枚铜板。
小家伙义愤填膺:“到底是个什么蛇妖,拱了火还不着家!我要上报钟城主,扒皮泡酒有的他好受!”
是啊,杀了......钟锦笑了笑。六年了,她竟然还会有一瞬迷惘在那种日子——每天关在济善堂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被拖出去打架、杀人,满足某些贵人们的癖好,活着或者死亡,但只要她还有气儿回到笼中,那个少年总会立刻爬过来把她抱住,用蛇尾紧紧缠住她。那副身子太冷了,纠缠间喷出的热气就像那冥间唯一的活物......
钟锦眯了眯眼,指尖碾过的地方花芯凌乱,上头晨露湿了手,风一吹,格外得凉。
她清醒了些。
兽耳微动,有人来。
绕开人群,钟锦背靠大树好乘凉,揭开帷帽揉了揉疲倦眉目,摸足了闲事,才不情不愿抬手。
一只蝴蝶停落,歪了歪触角。
“没沛灵丹了?吾让人给你送。”
仅仅是一个声音,钟锦立刻感受到一股远殷实于自己的真气遥遥散开,顺灵蝶注入空虚的内府,抚平满身躁动,没规没矩原地一躺。
“师父折煞我了,倒不如给府邸满门放个休沐,好过拿救这群门派小儿的命,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折磨我。”
话未毕,那真气一收,燥热一瞬激得钟锦坐直身子,继而受不了蒸板似得爬起来站好了。
毕竟面前这位玉腰奴的背后就是不良城城主棠溪,传言中打不过钟锦的四剑仙之首。十六年前以一己之力从建派到立城,庇佑无数妖修,更不必说背靠绥云舒大药谷的满山灵丹妙药,若不想延请不到医师,谁都不敢动摇不良城的地位。
说到底,钟锦还指着师父的脸面镇场子呢。
她看着棠溪凌空折落一叶,语气温和:“确有一事,收到了封求救信,去玉华府救一个妖。”
“您老的事,我不管。”丫头呵欠。
“你师娘新抓了不少活物,里头有一箱小鼠,你那一院子的蛇,应当喜欢。”
瞳孔一闪,钟锦顿了顿,有点力气便吊儿郎当起来:“师父,我累啊。”她伸出一根手指。“去岁冬天,临城幼子非要闯漠北,是我给逮回来的,今年三月,江淮水患巫蛊盛行,是我去平定的,四月,边地粮草被换我带人去救急了,五月使者来朝,我跟着伺候了一路。您瞧瞧,哪桩哪件是不良城分内的事?”
“妖修啊!那群人形还没化完就号称自己是妖修的嫩皮脆骨都还没捅出这么多篓子来呢!”
不良城名头是大,但妖修修炼极缓,眼下能端的上台面的寥寥数人,什么事都得钟锦自己上。她一吐气,连带手指一起蔫巴了。
棠溪点了点叶片:“先看看再决定。”
幻影投出。蛇床子咔嚓折断。
涟漪似的金色底纹不可抑制地从瞳底映出,倒映上一张堪称温良的脸。
一叶天地间,榻上少年乌发披散,随意用银扣扣着几缕发髻,面容不似传统意义上的剑眉星目锋颚削骨,除却那点异域风霜,一张干净的娃娃脸轮廓近乎柔和。一只手扶上他脸,撩开面颊上的碎发......钟锦深深闭了下眼,满脑都是他躺在地上时,垂眼乖乖巧巧,猩红着噙着泪,摆出十分的凶劲儿的蛇尾也只剩下三分猫扮老虎的淫威。
宽袍之下,幻化的后爪碾脏了地面——妖太容易动情了。棠溪熟练地往小妖精内府注了点真气。
那口型,是“山の神”。
-山神,山魈。点名要她去救。
碾牙。脸还真大。
继而眸底一暗。棠溪神龙见首不见尾,钟锦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域外的小妖精,怎得就准确无误把消息递给了老城主。
“是吾考虑不周。”见钟锦收起兽态,想明关窍,棠溪偶升几分调侃:“让你去救昔日的小竹马,的确是为难了。”
作势挥灭幻影的灵蝶被钟锦一把捏碎,少女扶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咬牙切齿:“不是竹马,提起裤子不认人的面首罢了。”
半空中,棠溪“唔”了一声:“玉华府违背合约有错在先,但毕竟是东瀛的妖,又是济善堂那腌臜地方炼出来的孩子,对我中原的态度一向不明朗。”
“我在,他不敢。”钟锦起身,掖紧衣袖,“出了什么事,不良城第一个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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