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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篇

地点:出风崖石山内部

李霜礼每天都会来探望风陌尘,有时他安静地举起烛台,隔着石门上透气通风的护栏注视着风陌尘,有时仅仅路过关押风陌尘的监牢,风陌尘能看到墙上走过光亮和阴影。到了第十一天,李霜礼看着仿佛无事发生的风陌尘——正常地上人不能十一天不吃不喝还活蹦乱跳——他对风陌尘警惕、坚定的目光回以淡然的微笑,他问:“你不是想知道冯翎在哪吗?”

风陌尘没有搭理他,于是李霜礼换了一种语言询问风陌尘:“‘我们是爱人,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即便欺骗、利用、背叛、抛弃,即便他将这一切视作游戏,祝福崇拜你们的我们吧,白玉城的来客。’”

风陌尘眼前浮现一直提着“手提箱”的李霜礼,骤然跃起,他握住门上小窗的护栏,紧绷双臂肌肉,面色铁青地望着门后的地上人:原来冯翎一直离他那么近,“信号塔”项目组失去冯翎信号的原因也呼之欲出,冯翎的真实身份暴露,白玉城的真相也揭开了一角,他遇到的十二人团成员显然都参与了李霜礼组织的行动,地上这群宗教疯子。

李霜礼笑看着风陌尘,左移一步,露出身后靠着墙的手提箱,温柔地说:“你不是在找他吗,我让你们见见面。”说着他打开手提箱,一边享受地看着风陌尘不悦忍耐的神情,一边慢慢掀开箱盖。

风陌尘捏紧的拳头发出皮质挤压的酸涩声,心里暗骂这个地上的疯子,他没有移开视线,眼睁睁看着走廊昏暗光亮下的手提箱:深色的薄毯宛如襁褓般包裹着其中**的人彘,后者被三条皮带如同固定半身像般绑缚于箱中。那个人彘身强体壮,如果四肢完整,大概是个接近两米高的强健男子,更可怕的是他顶着冯翎个人信息上照片的人脸。

金属口枷堵住了冯翎的嘴,使他嘴角留有涎水的痕迹,他无神空洞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走廊里的光亮,垂下的目光从李霜礼的脚开始缓缓抬起,对上李霜礼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时僵硬了一下,想要低头避开视线却被李霜礼一把抓住下巴,转过去对上风陌尘。

冯翎不明白李霜礼的用意,眼睛瞄着李霜礼,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风陌尘了解他们载体的强大,断掉四肢并不危及性命,但这显然不人道,地上人做这种事——说实话,他此前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况,所以他也不好说是愤怒还是诧异,就好像随手买的摆件突然开口说话了,有些令人手足无措,而要消除这种无措和迷茫,只需打碎摆件即可。

李霜礼俯下身,在冯翎的耳边轻声解释:面前这位关在房间里的人是从“白玉城”下来找他的。

冯翎立刻看向门后的风陌尘,惊喜、失望、恐惧纷至沓来,他眼角逼出一点泪水,口枷后发出几声呜咽,手提箱随着他的身体在颤抖。

李霜礼立刻抚摸冯翎的身体进行安抚:“……有的新的实验样本我也不会抛弃你,你可是‘白玉城’来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他这样阴阳怪气的安慰让在成了人彘的冯翎颤抖得更厉害了。

风陌尘听到李霜礼话中的关键词,提高了“蝴蝶刀”在他这里的危险程度,他必须在这个疯子行动前逃离这里。

李霜礼让风陌尘乖乖等待抬上实验台,说完拎起手提箱哼着小调离开了。

风陌尘回到房间中央坐下,表面上闭目养神,按兵不动,实则在终端中铺开地图,经过这些时间的查找和比对,他发现有一座废弃信号塔的坐标与他进入据点前锚定的坐标几乎重合。“信号塔”项目组标记的废弃该座信号塔的时间距今已过地上千年的时间,应该是十二人团发现并占据了以前天城教教徒的勘探开凿成果,他们还可能发现了藏在石山中的信号塔,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电棍”这种跨越科技水平的武器会出现在李霜礼手中,而且他使用得得心应手。此外,李霜礼可能研究过风陌尘他们载体的构造——毕竟冯翎都被他们拆解成那副德行——他可能知道信号塔内部会屏蔽信号,如果以上猜测属实,那他和冯翎的处境就极其危险:这位地上人占据先机,风陌尘对其目的一无所知。

在危及自己安全的情况下,风陌尘决定放弃冯翎,载体存储的能量还剩八成,不在恒星下补充能量还可维持三四个月,眼下重中之重的事情是出去找到信号,联系总终端汇报地上情况,再到附近的信号塔返回意识信号。

风陌尘理清思路后,开始在狭小的石室里摸索可用之物,他走到石门前,观察门外走廊的动向,确定无人后开始研究石门开关的方法,既然昔日天城教教徒把这里当作修行之处,总不会设计一个困住自己的“牢笼”。

最后风陌尘卸下了自己的一条胳膊撬开了石门,重装回去的胳膊不如原装顺畅,但眼下风陌尘已经无法顾及这种小事,他蹑手蹑脚地贴着石墙前行。

这里无法判断日月交替、时间流转,连方向感也很模糊,风陌尘感觉自己在往下走,忽然听闻拐角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猛地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掏出石墙掰下来的石片,跫音越近,风陌尘捏紧石片的力道越大,他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在对方即将转过拐角时,风陌尘冲出去准备一击必杀,未曾来者正费力地背着一筐工具,看见风陌尘拿着石片冲出来又惊又惧地瞪大眼睛,立刻抱头蹲下。

风陌尘来不及收势,侧身撞到墙上,缓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问那小心翼翼抬头的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萧麟讨好地冲他咧嘴一笑,说自己是十二人团的“编外人员”,自然是来干苦力活的,紧接着他关心起风陌尘,又抱怨他来据点到处都找不到他。

风陌尘语气平淡地问十二人团的人没告诉他为什么找不到自己么,问这话时他注视着萧麟的神色,若是有任何异常,他会当场杀了萧麟。

萧麟蹲在地上支着下巴,回想了一下说,“蝴蝶刀”李霜礼拒绝他来探望团长冯翎,也没回答他的问题,结果还不让他走,给他分配了活干,说着他指了指背上的工具。

风陌尘沉默了片刻,让萧麟带他出去,他在这里兜兜转转了几圈,发现地形实在复杂,正好碰到了萧麟,若是路上发觉行为异常再杀不迟。

萧麟瘪嘴,视线不加掩饰地向风陌尘瞥过来,看了一次又一次,看得风陌尘主动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口气略微严厉地询问萧麟在看什么。

萧麟支支吾吾地问:风陌尘是不是问完团长有关案件的事情就要回去了。

风陌尘凝视走在前面的萧麟,思忖一会儿,他说:他已经见过十二人团的团长冯翎,原本已经打算离开,但临时团长李霜礼不放他走。

萧麟诧异地回头看向风陌尘,紧张地问为什么“蝴蝶刀”李霜礼会扣下他,难不成冯翎团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风陌尘于镶嵌石壁的昏黄烛光下观察萧麟的模糊面孔,未看出异样,他放下一分心,含糊敷衍过去后在心里感叹:在萧麟看来,李霜礼对冯翎的情谊牢不可破,哪怕是冯翎的“为人可靠”、“品性端正”也可为其让步,这份信任在冷酷现实的对照下如此荒诞可笑。

两人走到了出口,一扇石门挡住了出路,风陌尘不禁在心里骂了一顿昔日规划设计这处修行场所的天城教教徒,毫无功能性和美学的废墟!

萧麟手脚有些慌张,他放下背上的工具,上前咚咚地敲响石门,呼唤江枫理和李莎莉的名字,谁知门后响起李霜礼的声音。

风陌尘没拉住萧麟敲门的手,一听到李霜礼在门外赶紧拉着萧麟的手跑,跑着跑着萧麟反握住风陌尘的手,跑在他身前,转过跑得通红的脸,说他比风陌尘熟悉这里。他没有纠结风陌尘和李霜礼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导致李霜礼会扣下风陌尘,而风陌尘必须避着李霜礼,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即便风陌尘能通过相握的手感受到他因害怕而颤抖。

萧麟拉着风陌尘往下跑,石墙的阴影成片向他们倾倒,微弱的烛光在阴影下溃不成军,走廊连着走廊,岔路连着岔路,未知连着未知,直到他们停在一扇满是皲裂泥土、面目全非的门前,仿佛那就是逃离危险的出口。

风陌尘感受到自己的心好像在胸腔里跳动,他低头看向身前气喘吁吁的萧麟,萧麟转身刚抬头张合嘴唇,走廊里飘来遥远的呵斥,遥远到像是深海的鲸鸣,萧麟不会懂这个比喻,就连风陌尘也只在影像资料里看过、听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风陌尘尚未诞生,久到白玉城还未存在,那时巨鲸上浮,翻身躺倒,击碎平静的海面,天空盘旋的海鸥如白色浪花的碎片般腾飞,喧闹和平静涌上他的眼睛和耳朵。

此时此刻,风陌尘略微启唇,他也有话想说,但下一刻萧麟紧贴着把他推向那道土门,看似坚固的门被风陌尘撞碎,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电子语音:“身份识别通过……检测到异常!”

地点:废弃信号塔地下空间

风陌尘捂着的手臂坐起身,刚才撞碎的不是普通材料,那是信号塔专属的光学防护膜,属于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进出通道,如果识别到通过人员角色权限异常将会关闭该入口,刚才萧麟推着他通过了识别,那个通道永久地关闭了。

风陌尘感到喉咙干涩得发冷,他抬头仰望指向幽深天空的塔顶,塔内盘旋而下的冷白色灯带处于低功效运行,他们宛如被吞入蛇腹内腔,打破了此处的平静和安全,这里就是信号塔的内部。

风陌尘的嘴唇激动、愤怒地颤动,下一刻他的手掌被钉穿拉起,合二为一缚于背后,察觉到手已被废,风陌尘立刻扭身用腿绊倒萧麟,再用剪刀脚将萧麟压制在身下,趁势膝盖扼住其喉咙,任由其挣扎撕咬也绝不放手,他起了杀心。

萧麟较风陌尘个子矮小,如此压制下他脖子连带脸都涨得通红,不得不靠李霜礼教导他的手法卸下抵着他喉咙的那条小腿,逃离的瞬间又险些被风陌尘另一条腿踢中腹部,他马上一边扔出绊索,一边后退三尺,扶着墙顺气,擦去满头大汗。

气顺得差不多后,萧麟靠墙瘫坐在地上,疲惫得看着风陌尘:一条腿的脚腕被钉在地上,一条腿自膝盖处九十度弯折,两只手被他的绊索贯穿缚于背后,发型在搏斗中凌乱得垂下刘海,警备队的制服在打斗中撕裂破烂,然而身负几处致命伤的男人毫无痛觉,仍精神振奋,刘海下的眼睛用愤恨、仇怨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用怀疑,这个男人即便只剩下牙齿也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厮杀到底。

萧麟忍不住反胃地干呕了几声,扶着墙站起身,不敢看向在地上蠕动的“怪物”,一个和冯翎团长一模一样的怪物。

萧麟狂奔上楼梯,与门后等候良久的“蝴蝶刀”李霜礼接应。

十二人团已经控制了这座废弃信号塔地面之上的层数,却苦于没有权限打开通往地下空间的门。说起来,多亏有了冯翎团长作门禁卡,他们才能在信号塔的地上空间里畅通无阻,见识到为所未闻的武器和科技。

临时团长李霜礼很快上手了这些新型武器,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信号塔的资料库。他提着手提箱在塔中到处探索,求知若渴,毫不放过任何一处文字,然后他带领成员连更彻夜研究,最后整理出一本字典。他用这本粗糙的字典对照信号塔的操作系统窗口操作提示、资料库的文档记录,偶有对不上的还要“咨询”手提箱内的冯翎团长。

于是,地上人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概貌,以及为什么地上沦落至此的缘由。

李霜礼不得不痛苦地否定自己的信仰:天城教是愚弄教徒、麻痹地上人的宗教,白玉城是一场虚妄的幻梦,从白玉城来的冯翎更不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不是神明,他是一个骗子,也是背叛者的后代!

信号塔资料库中记载,白玉城的人和地上人本为同源,千年前他们的祖先为了应对灾变创建了如今高悬苍穹的白玉城,但白玉城带不走所有人,于是被留下的人孤独无望地迎接灾祸蔓延至己身,灼热似刀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水和生机慢慢从大地褪去。

时过境迁,恒星逐渐远离,那些在千年前的灾难里幸存下来的人们走出避难的洞穴,迎接新生的晨曦,而面对千疮百孔的世界和地上人绝望的未来,他们选择走出洞穴,迈向广阔的大地。所以李霜礼说冯翎是背叛者的后代并无不妥。

回到当下,这个白玉城来的人为了“白玉城”的秘密,甚至杀死了陪同他前往“圣塔”(信号塔 )的团队成员,在自己质问时满不在乎地坦白他的目的:这只是他花钱体验的一场游戏。

地点:李霜礼的回忆

李霜礼可以接受冯翎没有信仰,因为信仰对于他们这样的奴隶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糖果”,对于他们这样生死奔波的冒险家而言是归家的一盏灯;李霜礼可以接受冯翎不爱自己,因为冯翎英俊潇洒、魅力超群,同时他近乎全知全能,待人真诚谦逊,值得被所有人爱,他们十二人团会是永远的家人,所以李霜礼原本仅是享受到冯翎的关心便已足够。

可在那时,在那闪烁着神圣乳白光泽的圣塔下,黄沙如此灼热,李霜礼却浑身冰冷,他听到冯翎亲口说出十二人团不重要,因他而死的十二人团成员不重要,这一切美好的回忆和共建新世界的理想都是他虚情假意编织的骗局。

现在游戏结束,他要离开了。

这个男人塑造并毁灭了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物,拉起他的手,却又将他抛之脑后。

大脑从混沌中逐渐清明,李霜礼忽然向走向圣塔的冯翎大声表白。

冯翎停住脚步回头,“我知道”的轻松回复没于唇齿间,调笑的神情凝滞于茫然之中。

李霜礼拿最爱的蝴蝶刀剔开了冯翎的脊椎、冯翎的脖颈、冯翎的大脑,动作流畅优美得好像在把全部的爱意注入爱人的血肉,可惜他的爱人是没有血肉的怪物,爱人的胸腔里也没有一颗真正的心脏。

李霜礼捧起连着脊椎、后脑脑皮大开的脑袋,抚摸着那颗脑后裸露的管线和芯片,仿佛捧着爱人真正的心一般快乐,与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时,为其中的恐惧陶醉而悲伤。

这一刻,不知是失去理智的李霜礼,还是剔骨不死的冯翎,谁更像怪物。

十二人团剩余的成员在两人即将被黄沙埋没前找到了他们,随后他们安葬了死去的成员,把团长的身体部件装进箱子里好带回据点,他们隐忍又悲痛地合上箱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怪物是他们敬爱的冯翎团长,他们短时间内也无法相信正是他们敬爱的冯翎团长杀死了一众兄弟姐妹。

李霜礼从濒死昏迷中一清醒就要下床找冯翎,结果被告之喜好解剖分析机械的“白狼”刘绍打算研究冯翎的身体,正等着李霜礼醒来点头。

李霜礼从刘绍的工作台上抱下冯翎,刘绍在旁抱臂抱怨冯翎咬坏了他的工具,又劝说李霜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李霜礼没有回答同伴,眼神直愣愣地注视着地面,环抱着怀里不完整的爱人,安慰冯翎:他还是十二人团的团长,十二人团不会散。

戴上口枷的冯翎在他温柔的言语中越发惊颤,裸露在外的脑内终端不安地滑动橙光。

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在李霜礼进入信号塔地上空间知道了世界真相后彻底撕裂,李霜礼将世界观破碎、重塑的痛苦发泄在冯翎身上,将这个男人视作自己痛苦的根源:如果当初冯翎没有把自己从马戏团里救出,没有把他从奴隶变成正常人,没有让他品尝到理想和爱情的滋味,他就不会如此痛苦——当然这仅是李霜礼的冲动之言,并非肺腑之言。

现在的他全身心投入研究圣塔存储的资料库档案,而在研究工作推进不前的情况下,日夜守在塔上层的李霜礼收到了一条来自“白玉城”总终端的讯息,该讯息解密后内容总结如下:有人试图通过终端联系冯翎。

冯翎脑内的终端因为这段时间的种种原因无法接收和返回任何信号——也不知道是否导致了他没有权限进入圣塔的地下空间——作为中继站的圣塔保留了通讯讯息,于是李霜礼大胆地判断在信号久无回应的情况下,有人会来地上寻找冯翎。

待李霜礼一破解来者的信息,他便交代给随时准备出发的“绊索”萧麟。

“萧麟”是萧麟在决定洗心革面后给自己取的名字,鲜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外号。在遇到十二人团之前他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毛贼,因为偷了东西被当场抓住,萧麟没有欺骗风陌尘——他只是选择性地讲述他的过往——最后十二人团接纳了他,这里就是他的家,尽管他还没能理解冯翎团长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李霜礼握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冯翎团长需要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以萧麟愿意冒险混入奴隶群中,进入绿洲城寻找并接近那位神秘的“天外来客”。

被阻拦在门后的李霜礼指挥萧麟直接把风陌尘拖到门边,指纹、虹膜等生物密码锁一个一个试。

萧麟连连点头,忐忑不安地回到之前闯入的房间,看见风陌尘已经挪到墙边打算靠着墙站起,他赶忙又补上一条绊索,绑住这个倔强男人的脚腕。

萧麟小声地说让风陌尘不要乱动,谁知对方挣扎得更厉害,于是萧麟直接拽住桎梏风陌尘脚腕的绳子,把他倒着拖上楼,得亏载体不会得脑震荡,不然这几十级台阶还没走到一半风陌尘估计就得昏过去了,他也不好开口提醒萧麟走几步就是直通地上一层的电梯,因为开启电梯需要刷他的权限,还因为这是尊严的较量。

折腾半天萧麟终于打开地上一层通往地下的门,他抓着风陌尘的头发拘谨地望着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李霜礼及其姐姐李莎莉,等李霜礼出言提醒他才发觉风陌尘被自己一路折磨得够呛,俊朗的脸上满是颓唐、狼狈,身体四肢错位的错位,有的干脆脱落下来,索性被绊索绳子绑在一起,才不至于还要原路返回找寻丢失部件。

萧麟见状连忙松开手,风陌尘上身顺势摔倒,他低着头,嘴唇绷成一条线,仿佛依然是那位地上的冷面警备队警官。

李霜礼提着手提箱,笑眯眯地俯下身,说了一声得罪了,抬手招呼身后的李莎莉给风陌尘戴上口枷,看来他也是经验老道。

做好防护措施后,李霜礼交给萧麟一个人任务:负责拖着风陌尘跟紧他,奖励就是晚上风陌尘就是专属于萧麟的用具。

萧麟脸一开始还没明白李霜礼的意思,反应过来后脸腾的一下通红,结巴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霜礼见他这副青涩毛头小子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刻意说给风陌尘听:“这可是白玉城来的‘神明’本人,难不成你嫌弃他?”

萧麟摇头连连否定,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风陌尘被绑在身后的胳膊。

地位被明褒实贬的风陌尘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想要依靠暂时的逃避麻痹他纷乱的心情。

地点:废弃信号塔地下空间某房间

风陌尘垂下眼帘,安静地看着萧麟在李霜礼和刘绍的指导下给他脱臼的四肢“正骨”。

萧麟小心翼翼地双手握住风陌尘比他胳膊还粗的小腿,神色认真地看向讲解装卸手法的“白狼”刘绍,头一抬对上风陌尘的眼睛就难以维持正经的神态,稍显局促和尴尬,下意识握紧手,得到风陌尘不咸不淡的一瞥,结果更紧张了。

李霜礼调侃萧麟留有旧情下不去手,安慰他:“你看他口枷也戴了,手也被绑了,腿也瘸了,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还怕他恨你?”

“蝴蝶刀”那一阵见血的话语戳破了萧麟的侥幸,他的辩解也成了无力的嘟囔:“我没对他撒过谎……”

李霜礼耸肩道:“他们的身体又不像我们这样脆弱,刀割一条伤口就会流血,所以要上好防护措施,你也不想梦中被他杀死,或者做着做着被他咬死吧。”

萧麟慌忙摆手,手足无措地表示自己没有这个想法,引得李霜礼笑出了泪花,拍了拍刘绍的肩膀,狂热的机械爱好者正蹲着研究风陌尘的身体关节,对情绪失控的临时团长视若无睹。

李霜礼离开前吩咐萧麟今夜看管好风陌尘,还不忘“好心”提醒萧麟别玩坏了风陌尘,明天他们还要用他。

萧麟着急忙慌地把临时团长送走,关上门后他故作轻松地四下打量这间房间,这里与外界的建筑相比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仿佛进入了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将他们地上人排除在外。

检查完房间后,萧麟双手交叉在胸前,又开始向他的天圣奶奶和天神爷爷祈祷。

风陌尘忍不住想要制止他含糊不清地烦人念叨,可惜话语全被堵在口枷后面,浑身动弹不得,他皱着眉头恼火地呜呜。

萧麟侧身,睁开一只眼瞅着面色不佳的风陌尘,心领神会地想要伸手脱下他的口枷,忽然想起李霜礼的嘱咐和刘绍交给他的口枷使用说明,于是只给风陌尘打开了口枷里的口塞。

风陌尘狼狈地收了下口水,平复呼吸后嘴角拧出一个勉强的笑,他说:“白玉城上没有神明,李霜礼没有告诉你么?”

萧麟见他笑了,也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摸着后脑勺说:“习惯了,习惯了,主要是求个心安……你不想听我可以到房间外面去祷告。”

风陌尘低头移开视线片刻,再抬头对上萧麟的灼灼目光,他挑起一边的眉毛,问:“你不怕我咬死你?”

这具载体加强了他的身体和感官,他能感觉到连牙龈都被强化过,也就是说,理论上他的确能如李霜礼所说咬死面前这个小个子。

萧麟盘腿一手支起下巴,他说他不怕,因为风陌尘曾赎出身为奴隶的自己并视他为伙伴、为他出头杀死纨绔子弟、不顾生死地把他拉出沙地,所以风陌尘不是李霜礼口中那种无情无义的白玉城人,只不过不爱笑罢了。

风陌尘不禁笑出声,自嘲道:这不就说明自己太过愚蠢么。

萧麟调皮地眨眼,顺着风陌尘的话题说道:是李霜礼太聪明,外加他自己很真诚,他的友谊是真的。

风陌尘颇为无言,仿佛认输般不再做言语上的抵抗,头抵着身后的墙合上眼。

萧麟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把风陌尘的口枷塞回口塞,又拿出外面带进来的编织毯盖在风陌尘的身上,自己拉着毯子的一角席地而睡,与风陌尘相隔一个身位,看来还是怕的。

风陌尘察觉到萧麟的动作,意兴阑珊地开了一条眼缝瞥了眼他,又很快合上。他目前最大的对手是“蝴蝶刀”李霜礼,杀了萧麟对他的当前处境毫无用处,风陌尘脑海里浮现李霜礼的调侃和嘲讽、萧麟慌乱而轻飘飘的否认,不可否认,他对萧麟“原来”的印象很好,萧麟对他也有好感,这点好感放到现在能否成为他的筹码呢?

这个想法实在卑鄙龌龊,只有地上人才会实践这样的计策,但也是地上人把他逼入绝境,风陌尘咬了咬后槽牙,犹豫不决。

翌日,“女巫”江枫理送来食物,她站在睡着的风陌尘跟前上下打量,萧麟分出一半食物留给风陌尘时和她聊了起来。

风陌尘在细碎、繁杂的交流声中醒来,载体模拟了他原身各方面的习惯,痛觉转换为了载体受损程度提示,然而今天他醒来感到大脑有一丝游离的疼痛,很快消散于意识的末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昨天打斗过于剧烈,还是李霜礼和刘绍在他载体上搞了鬼。

萧麟见他醒来,立刻凑上前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风陌尘听见萧麟的声音拧起眉头,视线慢慢聚焦至那盘端到他面前的腌菜和饼,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萧麟的好意。

萧麟略微受伤地瘪嘴,转头对上“女巫”江枫理审视的目光,干巴巴地解释给“俘虏”吃饭的重要性。

江枫理摊手表示不想掺和进俩人的关系中,拍拍屁股溜了。

萧麟解释无门,又问了风陌尘一遍是否真的不要吃饼。

风陌尘叹口气,他受不了萧麟装作两人之间无事发生的热心模样。如今真相大白,这一路上两人都在彼此欺骗,昨天搏斗中他切切实实对萧麟起了杀心,萧麟不会察觉不到这点,而萧麟帮着十二人团桎梏住了他,让他沦为地上人的俘虏。尽管萧麟说他和风陌尘相处时从未撒谎,也正是这事情使风陌尘越想,胸腔里越是莫名腾起火气——他竟然栽在一个地上人的手里,那个地上人偏偏还是他慢慢放下芥蒂接纳、信任的人,好像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谁想到萧麟还能若无其事地靠近自己。

李霜礼提着手提箱领着李莎莉来接他们的“新门卡”,女力士如同扛起麻袋般轻松扛起人高马大的风陌尘,萧麟紧随其后。

基本只有眼珠子能转的风陌尘暂时放弃挣扎,受制于人不可耻,坐以待毙才可悲,他已经想到了信号塔的自爆功能,这是不到万不得已才会考虑的备用方案,因为信号塔对于新塔空间站而言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资源。

至于这种资源的来历,风陌尘从未思考过,但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几人花费一个月在这座废弃信号塔的地下空间搜集信息,他们路过成排成列的载体容器,它们日复一日地在此等候一个遥远的信号。李霜礼在地下最深处找到了信号塔的总操作系统,系统里记载了载体、信号塔以及新塔空间站(白玉城)的由来和关联。

在灾难面前,他们千年前的祖先建造了肩负观测气象天气、存储种子胚胎等功能的信号塔,而在人类的去留问题上,人们的思想产生了分裂。

最终,“意识上传”计划和“避难所”计划同步被推上日程。“意识上传”计划简单来讲就是把人的意识上传至“新塔空间站”后发射至轨道,等到千年后的今日,恒星远去,大地重新焕发生机,空间站的意识体就能通过存储于信号塔地下的载体再次迈上大地;“避难所”计划则顾名思义,在洞穴和地下建造避难所。

两个计划都成功了,但都历尽艰险、九死一生。

幸存下来的人逐渐忘记了千年前计划原貌,忘记了彼此存在的意义。

风陌尘无法接受自己只是活跃在新塔空间站里的一段信号,进入地上的载体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这个真相太过于荒谬可笑。

萧麟接受得很快,或者说他从没接受这个世界的真相,还在感谢他的天圣奶奶和天神爷爷,让风陌尘遵循祖先本愿回归了大地的怀抱,成为真正的人类,和自己结识。

这副身躯是否是真正的人类也难说,风陌尘陷入了名为思考自身存在意义的哲学旋涡中:他该以何种身份自洽、自处呢?

每个人在历史的真相前都有了不同的收获,李霜礼让人解除了风陌尘的束缚,他无所谓风陌尘是汇报给上面的白玉城还是和他们同归于尽。

地点:出风崖十二人团据点

风陌尘没有立刻汇报或者返回,他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冯翎,“蝴蝶刀”李霜礼毫不伪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大方承认了自己的“恶行”,反而质问风陌尘有什么资格逮捕、审判一个地上人,只为了拯救一个无情无义的“骗子”。

“朝闻道夕死可矣”,李霜礼对曾经如救命稻草一样攥着的信仰已经没有执着和痛苦,“蝴蝶刀”也将自己的执念如剔除黏着于骨上的肉般分析透彻、鞭辟入里。穿梭于沙漠荒原冒险本就是提着脑袋的事情,他现在有了新的理想——一个不再是他人给予、抛弃的理想——往后的日子里他会带着他手提箱里的爱人,继续延续十二人团的辉煌并贯彻他 “救世”的理想,哪怕是死于这条道路。

他是个疯子,也是个天才。

风陌尘拿不定自己的主意,他很无助、很茫然,胸腔里有两个小人在吵吵嚷嚷地撕扯他的决心,他在石山走廊散步时碰上了萧麟,后者好像一直在等着制造一场“偶遇”。

从后背交付给对方到拼死搏斗,再到自己被桎梏利用,两人再次会面,心态不同往日,至少风陌尘如此,他想不出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冷漠还是痛心。

萧麟比他坦然,问起现在应该怎么称呼风陌尘,又问风陌尘在白玉城的时候是否也是警察一类的职业。

风陌尘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他说:“叫我风陌尘吧。”

萧麟点头,沉默片刻后说:“其实你已经是地上人了,你有行走大地的身体,有身份证明,还有伙伴……”他停顿了一下,“这就够了——我能证明你是地上人——你可以留下来。”

他这番话似乎是在请求风陌尘留在地上,但是劝导技巧十分生硬,陈述的点也一般般,和平日的说话水准相差甚远。

“可那不是欺骗么。”风陌尘自嘲地勾起嘴角,望向与他并肩行走的萧麟,“行走在大地上的风陌尘只是一个谎言。”

风陌尘用萧麟之前的话堵住了萧麟的劝导,后者无可奈何地鼓起腮帮子,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抬头说:“可是你救我是真的,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风陌尘猝不及防地迎来萧麟的表白,准备用作反驳的话语化作锋芒滑过食管,让他感到焦灼、刺人的疼痛。

他知道,但他不敢说。

萧麟见风陌尘又拧起眉头,眼角泄露转瞬即逝的犹豫和忐忑,于是他大胆地上手罩住风陌尘两侧耳朵,踮起脚送上吻,察觉到风陌尘没有抵抗,立刻得寸进尺,环住脖子用舌撬开风陌尘的唇瓣、牙齿,直至与舌头纠缠,他激动、兴奋地仿佛要把风陌尘的舌头咬下。

风陌尘一开始不理解萧麟在做什么,但身体条件反射地开始升温,他不反感这种身体反馈的感受,于是慢慢跟着感觉扶住萧麟的腰,任由自己沉沦于深吻中,享受肌肤相亲的温度和潮湿灼热的气息。

萧麟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亲吻,两双眼睛倒映彼此的容颜,他拉着懵懂、茫然的风陌尘走出封闭、幽暗的石廊。

恒星将他们的所作所为暴晒于炽热的光芒下,白玉城高居于视线之外的苍穹,在这一刻它们共同见证:这一对地上和天上的人走在一起,手拉手走在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行走于同样的天空之下。

萧麟把风陌尘带去他在据点的卧室,一进门他便把高大的男人推倒在自己心爱的毯子上,俯身再次亲吻那曾吐出讥诮、冷漠话语的唇瓣,亲吻那面冷心热人的刚毅面庞,亲吻那抚摸自己脸颊的粗糙手指,萧麟在风陌尘默许的目光下,两人亲密、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风陌尘不知道载体的模拟功能如此全面,能体验到那么复杂、多样的感觉,而且自从那天被俘虏“正骨”后,这具载体的感知越发敏感。他怀抱着萧麟,最后竟然放松地睡过去。

萧麟给风陌尘贴心地盖上毯子,然后他喜滋滋地出门打水时,看到江枫理和刘绍站在门外几米栏杆处,这两位十二人团的成员神色各异地盯着从屋内出来的萧麟,又盯着他打完水小心翼翼地回屋。

“女巫”江枫理在进屋前提醒萧麟,她帮他们关好了门,还没打扰到他们,不用感谢她。

萧麟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吃屎,脸上臊得不行,重重地关门前还不忘谢谢江枫理。

风陌尘和萧麟如此相爱了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的末尾,风陌尘慵懒地枕在萧麟大腿上,俊朗的眉眼在朦胧尘气中逐渐温柔,他抬手抚摸着萧麟的脸庞,忽然提出要离开,他要回到新塔空间站述职、汇报情况,他会向空间站(白玉城)的人宣布历史的真相和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会和祖先一样,和地上人一样,再次于大地上行走。

萧麟低头望入风陌尘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俯身轻轻用唇点了点爱人的嘴唇。

爱人终有一天再相逢。

跨越空间,超越时间。

在旅途的尽头。

再次亲吻他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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