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南阁安静了数日。
院子里也没有再传出来摔药之类的消息,青娘每日会去主屋回禀,但每日的内容都大致相同。
“……姑娘昨日也按照医嘱喝了药,不曾有什么异样。”青娘站在书房正中,垂首向书案后的人回话。
谢砚深缓慢转着虎骨扳指,面无表情:“她这几日说过什么话?”
青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些天,姑娘几乎不说话,只是每日喝完药,都要问问您在做什么,奴婢们只说您军务在身,一直忙着,姑娘听了也不会追问,只说知道了。”
眯起眼:“只是这样?她没问玉氏的人?”
青娘还是摇头:“没有。那日您走了之后,姑娘再也没闹过,不哭,也不笑,不和旁人说话,醒了就是坐在窗边发呆,有时候看看闲书,但也看不了多久,大多数时候就是一直安静坐着。”
回完话,书房中沉寂了许久。
青娘小心翼翼瞥了上首人的脸色,大着胆子提了一句:
“侯爷……要不要去看看姑娘?”
书案后的人无话,只是神色晦暗下来。
话刚说完,青娘就有些后悔了,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出声,站在一旁的福明也是心里一紧,屏息静气。
半盏茶的寂静,谢砚深站起身,径直大步出了书房。青娘和福明快速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书房离南阁有些距离,转过回廊几段,再过三道门才到。
小院把守严密,院门处的护卫见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主子,刚要行礼,被小步跑上来的福明制止。
青娘也朝院子里的仆妇们打了手势,下人们立刻意会,脚步极轻,快速退到一旁,垂首。
寝屋的房门紧闭,只有屋子两侧的棱花窗半开,虽然天冷,但是屋中不宜闷着病气,每日固定要开窗透风,屋里烧了地龙,开窗后会加烧炭鼎,这样虽然有风,里头也不会冷着。
从东侧一扇小窗朝里看去,视线可以穿过挂起的纱幔,望清里间。
这个时辰,正好是玉怜脂喝药的时候。
天色还没黑,所以房里没有点灯,微微昏暗的宁静。
她身上还是只穿了贴身的丝裙,柔软细腻的暖白,外头虚虚披着狐裘,面色因为病弱更加苍白,透着淡淡的青,坐在檀木桌前,手里捏着玉勺,一口一口,慢慢吞着药。
屋里只有一个小丫鬟伺候,正站在桌旁,小心翼翼盯着她。
那药肯定苦极了,她的眉心一直紧蹙,轻轻抽着气,但每一口间却没有丝毫停顿,不像从前,从前她喝药,一向要人哄着,还得看见各种祛苦的蜜煎果食在一边摆好了才行。
好不容易喝完了,丫鬟将托盘上一个小碟放到她面前,碟上是蜜饯,轻声:
“姑娘含个甜果吧,这样嘴里就没那么苦了。”
玉怜脂却没有去拿,只摇了摇头,微垂着眸,恹恹疲倦。
小丫鬟抿了抿唇,收了桌上东西,又端来漱盂和铜盆。
净了手口后,玉怜脂才抬起头,眼里有点许光亮,低低地问:“他……侯爷,还在忙么?”
丫鬟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十分为难,最后讪笑着说:“是,是啊。不过,等侯爷忙完了,一定会来看姑娘的。”
“侯爷记挂着您呢,姑娘别怕,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玉怜脂怔了片刻,垂下脑袋,没再说话,起身坐到旁边的贵妃榻上,半靠半卧,望着榻边琉璃花窗上的雕饰,不再动弹。
婢女抿了抿唇,收拾好桌子,放轻脚步出了房门。
屋里更加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玉怜脂一动也不动,眼睛缓慢眨动,那件狐裘裹着她的身躯,缩在宽大的贵妃榻上,像怕冷躲入巢穴的绒雀。
紧紧团着,抗拒并警惕着外界的一切声响。
眼睫闭合的速度越来越慢,许久后,她好像沉沉昏睡了过去。
无意识地贴着朱墙的最里侧,身体蜷起,只露出一半苍白的脸颊。
针落可闻的沉寂里,东侧忽有细微的轻响。
贵妃榻上的人依旧躺着,铜鼎里的炭灰再爆出一星火花时,她睁开眼,微侧首。
视线朝里间投去,但只是短短一瞬,而后复又阖眼睡去。
小窗闭合。
谢砚深收回一直按在窗框边的手,转身,脚步没有因为站的时间太久而僵木放慢。
福明快步跟在一旁,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好计较接下来要说什么。
等出了小院,才敢出声:“侯爷,谯地的那名大夫已经入京畿了,后日就能到府里,为姑娘诊治。”
说完,等了片刻,侧前方的主子没有说话。
福明转了转眼珠,接着小心道:“江南那边,当年丹阳案逃走的几个主犯都抓到了,已经让人押送回京,侯爷,是不是要让姑娘去瞧瞧?”
两江大洗牌后,一直处在柳启彦一系官员包庇之下、逍遥法外三年多的虎风寨三匪首也无处遁形了。
这三人遁逃至今,毫无踪迹,却原来早就改名换姓,入了军中,那大当家甚至已经当上了军中校尉。
谢砚深倏然顿住脚步。
福明一个激灵,连忙垂首。
“我何时吩咐过你把那几个人押来京城?”头顶冷声。
福明咽了咽口水:“奴才是想,姑娘要是能亲眼看着大仇得报,解了心中郁结,病也好的快些,姑娘高兴,您不也……”
半晌死寂。
谢砚深冷眼瞥去,沉声:“下不为例。”
“是。”福明松了口气。
又过一道洞门,谢砚深停下步伐,侧首:“……让段素灵写一封信来,你看着她写。”
福明登时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明白!”
黄昏降临时回到书房小院,还没有进门,忠伯焦急地从院外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侯爷!侯爷!”
“大郎君来了!”刹住脚。
“来了便来了!慌什么?”福明惊疑,“是出了什么事?”
忠伯气喘吁吁,手颤抖着指向院外,竟有一丝惊惧:“大郎君他——”
谢砚深皱眉。
……
小半盏茶的功夫,下人引着谢滨到了书房。
在看见他的一瞬,谢砚深瞳中一紧,倏地站起身:“兄长,你……”
房门处,走进来的人微微佝偻着身体,面容较以往没有多少变化,然而满头的发,几乎全数灰白了。
未至不惑的年纪,瞧着竟然像是五六十。
那日从主院回去,谢滨立刻去寻了高眉湘,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谢滨自那以后闭门至今。
短短几日,竟然白头了。
谢砚深抬步欲要上前,谢滨却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
往日几分清高意气,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神情近似庙里苦修的僧侣。
“我来找你,是商量你大嫂的事。”声音沙哑如砺,直入主题,
“我想过了,不论是为了嫣儿和霖儿,还是为了侯府,我都不会休妻,就把她送到庄子上吧,对外只说是养病。”
谢砚深垂眸,事实上,他早已料到谢滨会这么选择:“一切全凭兄长处置。”
“母亲那里,我会去交代的。”补了一句。
谢滨点点头,眼神麻木疲累,沉默半晌。
忽地抬首,盯着他,说:“……二郎,怜脂身子不好,子嗣上恐怕艰难,可侯府不能后继无人,若你以后要纳妾……算兄长求你,不如放她自由吧。”
谢砚深置于桌上的手猛然收紧,刚想开口。
谢滨转过头,打断他:“你若是心爱她,就应该为她考虑,她体弱,家世也不高,若你不能时刻护着她,她日后必定有无穷的委屈辛苦要受,你别忘了,光是润安堂那里就是一道难题。”
“如果你以后真纳了妾室,她一定会懂事忍着,可忍让和磋磨有什么两样?她的身体受不住那样的折磨了。先前我说,若她愿意,我不会阻拦你们,但今时今日,我不得不来说这些。”
“二郎,我前半辈子糊涂,害了两个女子,你不要走我的老路,而且,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怜脂,我不能让你害了她。”叹息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苦痛。
谢砚深眯起眼,和谢滨对视,视线没有丝毫偏移闪躲。
冷然沉声:“我不会纳妾。”
谢滨:“那……”
谢砚深收回眼:“她身子弱,若是不宜有子息,过继便是,再者,侯府已经有嫣儿和霖儿。”
子嗣的事,其实他很早便考虑过。
在玉怜脂自杀后昏迷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日夜里,他甚至想,等她身体好一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立刻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他要一个羁绊,一个真正能让玉怜脂抛不下、心甘情愿为之而活,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疼惜守护的羁绊,这个羁绊的分量不能亚于玉逢羲和戚脂的坟寝。
除了孩子,他已经想不到别的。
如果玉怜脂的身体不允许,那么他就去找,谢氏有很多没落潦倒的旁支,从他祖父那一代起,就不断有渴望孩子被过继到嫡系的声音。
他会挑最好的,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孩子来给她养育,她心狠,却又常常心软,如果一个孩子不够,那就两个,三个,直到她再也舍不得离开。
谢滨面上有些震惊:“润安堂那边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王老太君厌恶玉怜脂,就算谢砚深能力排众议和玉怜脂成婚,但之后,王老太君也不可能允许身体康健的谢砚深为了玉怜脂过继。
甚至这些年,王老太君还一直想方设法,要把身边的婢女塞到主院做通房妾室。
到时候提出来过继两个字,说不准王老太君直接以死相逼。
谢砚深沉默片刻,道:“润安堂闹了许多年,该安静些了。”
谢滨一惊:“你……何意?”
“母亲在京多年,最亲近安平伯府,全因当年安平伯夫人为她跪拜云山求子,”谢砚深目中寒冷,“所以,无论安平伯府如何荒唐,母亲一概包庇,甚至同恶相济。”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安平伯府,但谢滨还是立刻冷了脸:
“不错,安平伯府包藏祸心,你去两江平叛时,那安平伯夫人伙同云山观的监院,险些害怜脂被逐出府去,幸好你的令信及时到京,他们才没得手,但怜脂也受了不少苦。”
“怜脂先前和我说,是赵庆吉冒犯了她,没得逞,反而被下了面子,安平伯府便怀恨在心。”
谢砚深眉峰微挑,面上神色维持无异:“……不只是因为这个。”
“嗯?”
“我曾经暗中带她去云山观祭拜她的亡父亡母,安平伯府和云山观如此亲密,应该是云山观给伯府透了消息,安平伯夫人才要设计害她。”谢砚深冷声,
“而且,安平伯府也不只是要把她逐出府。”
谢滨眯起眼:“不只是要把她逐出府?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
“砰!!”
小案上的茶具被猛地扫落,重重砸在地上。
谢滨胸膛剧烈起伏,双目怒红,几乎要气厥过去。
他原本以为,安平伯府再狠毒,也不过是能在谢砚深不在府中的时候撺掇王老太君弄些动作,谁知道,谁知道!
绿巩油。
为了给自家女儿铺一条虚无缥缈的路,竟然狠毒到这种地步,这岂止是暗算,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玉怜脂的命!
安平伯夫人,这个女人,就是一条毒蛇,阴险不下当年。
谢砚深面若寒霜:“云山观的监院已经抓住了,但押送回京之后除了承认和安平伯夫人联手设局,旁的一概不肯开口,就算用刑也咬定不说。”
“他和安平伯夫人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极有可能当年云山跪子也是做戏,只是正巧,母亲在那之后有孕罢了。”
清晖道人逃出京城之后,侯府的人四处抓捕,好不容易才把他抓回来,但无论如何刑讯,清晖道人也不肯说为何听从安平伯夫人的调遣,只说是为了钱财,但云山观香火旺盛,安平伯府又不是什么顶富的大户,这份说辞根本就是鬼话。
谢砚深:“我会再找其他方法逼他开口。”
谢滨深呼吸平静心绪,抬首,幽幽盯着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沉肃:“二郎。”
“母亲年事已高,若你戳穿安平伯府之事,母亲骤然受挫,情志大伤,可能此后一病不起,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做吗?”
他说话的时候,情绪明显异常,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谢砚深目光逐渐冷凝:“是。”
谢滨长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良久:“好。那我就放心了。”
“兄长?”谢砚深眉骨下压,疑虑。
谢滨倏地睁眼,眼神前所未有的锋利,直视他:“有些事,原本我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但既然你愿意做到这一步,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只要侯府以后能够安宁,那就值得。”
谢砚深:“兄长,要说什么事?”
谢滨双目放空,虚眸:“……当年,我的生母姨娘,和安平伯夫人的事。”
谢砚深瞳中刹然紧缩。
——
福明的动作一向很快,没过多久,怀里揣着一封平安信,进了南阁。
然而翌日青娘按例来回禀的时候,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姑娘看了信,一夜未眠。”
谢砚深的脸色骤然冰封,十分难看。
寒声:“她昨日看了信,说了什么?”
青娘小心斟酌用词:“姑娘昨日没什么反应,看了一遍就搁一边了,姑娘喝药用膳都很听话,只是有些……郁郁寡欢,或许是白日心里想着事,晚上才不得安眠。”
“不过,其实姑娘在南阁一直睡不大好。”鬼使神差低声补了一句。
谢砚深掀起眼皮:“一直睡不好?”
“之前为什么不报?”冷厉。
青娘冷汗滑了下来,吞了吞口水:“侯爷恕罪,这……从奴婢在南阁伺候姑娘开始,姑娘就一直是难以入睡,就是睡着了,也容易惊醒,这些天姑娘晚上喝了药,也是浅略睡三个时辰左右就会醒了,被子里放了汤婆子,屋里烧地龙和炭鼎,姑娘的手脚也还是冰凉的。”
“乔大夫去诊过脉,说是姑娘身子太寒弱的缘故,姑娘自己也说,以往就这样,珠玉院伺候她的下人们都知道,奴婢以为,侯爷您也……”
谢砚深垂下眸。
她入眠困难的病症,他是知道的,但却下意识忽略了。
因为从前她来主院,一定是和他一同入睡,她在他怀里一直睡得很安稳,从没有什么惊梦失眠,乔诚也说她有所好转,让他几乎忘了,她不得安眠的症状其实非常容易反复。
青娘久久没有听见发话,正思索着要不要像先前那样提议主子去南阁看看,书案后传来声响。
惊愕抬起头时,谢砚深步伐快速,已经跨出了屋门。
南阁一如既往安静,主院的护卫将此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说是保护,其实完全是看守监牢一样的囚禁。
一路疾行到寝屋门口,幽幽的酴釄香混合着淡淡药气扑来时,他的神智骤然被激得清醒。
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脚步已经调转。
好巧不巧,房门偏偏在这个时候打开,到时辰去取药的小丫鬟推门出来,登时吓得浑身一震:“侯,参见侯爷!”
丫鬟的话音刚落,里屋一道柔软的声音就响起了:“砚郎?”
“砚郎,是你吗?”声音逐渐接近,还有些虚弱,带着喜悦的希冀。
此时再走,倒像是他心虚。
谢砚深的下颌绷紧,最后还是抬步,进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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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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