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树区的墓地夜里森冷凄清,魍魉横行。这里的管理员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怠于打理只有穷人的埋骨处,今晚他抱着酒瓶,躺在四面漏风的看守小屋里呼呼大睡。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堂而皇之地经过他窗边,走入墓园。
男孩四下张望,几座墓碑前放着报纸包的花,一些则碎得只留下基座,繁茂的野黑莓丛霸占了这些空地。
男孩名叫约翰,是桦树区圣马丁孤儿院的新居民。
今天因为没把孤儿院大厅打扫干净他被院长免去了晚饭,只得出来找点东西充饥。
实际上是几个晚归的男孩忘了清理鞋底就走进来,弄脏了地板。但院长才不理会这些,他只管结果。
这个季节野黑莓少得可怜,约翰两手被荆棘刮出渔网似的血痕也只收集了一小捧,嚼也不嚼吞入肚中。
还是饿得不行,脚也像棉花。约翰靠在最近的墓碑旁闭上眼,静静积攒体力。
身体的不适和昏暗环境一同作用,让他的精神也变得低落。在亡灵的住宅区中,约翰不由呼唤那个唯一爱他的人:
“妈妈……”
生活怎会如此?
若我生来就是为了受苦,你又为何要将我产下?
害得你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一个月前,约翰去工厂做打磨零件的活计时,妈妈在窝棚的烂棉花中失去了呼吸。
他那时还在用锉刀磨去零件的毛边,想着领了今天的工钱就去找下水道的“万能魔女”。据说魔女无所不能,就是唯利是图,收费也不低。
但他必须试试,妈妈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当约翰回到家,棚子里空空荡荡,连水壶都被摸走了。
住在旁边帐篷的老太婆对着他家啐了一口:“你妈已经被拖走了。”
拖去了哪儿?瘦弱的约翰凭爆发力揪住老人的领口,逼得她弯下腰,也骇得她颤巍巍说出了地点。
几年前王位易主,这座拥挤的城市装不下失败者的尸体,就全扔到了城外的黑森林里,让好心的野狼和鬣狗帮忙处理。
很快黑森林也开始收容无名无姓的死人,约翰的妈妈有姓名,她叫安吉拉,如名字所示是个天使一样的女人,却为教会所唾弃,连孩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被扔到了黑森林。
约翰记事起家人就只有妈妈,那时他和妈妈一起生活在橡树区教堂旁边的救济屋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只要有妈妈,硬得能当锤子的黑面包他也能努力就着凉水咽下。
没想到那却是短暂的幸福。
新王继位后突然开始整顿王城丑陋的容貌,衣不蔽体的穷人不得出现在街道上——那他们该去哪儿?上位者不管,银光闪闪的长枪指向哪儿,手无寸铁的人们就往哪儿走,直到看不见长枪为止。
教堂的老修女因包庇罪人被处死了,新来的嬷嬷取消了救济屋,妈妈跪在石阶上哀求,却被泼了一身脏水:
“不检点的女人,离圣地远点。”
那时约翰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想擦干妈妈满脸的泪水。
王城里好歹有杂活可做混口饭吃,没多少人敢冒险去往他乡。这些人依着城墙搭起窝棚,灰扑扑的布屋顶连成了新的城区。
这就是被城中人戏称为“煤灰区”的地方,连住下水道的流浪汉都看不起他们。
约翰搬到煤灰区后懂事了一些,跟着赤足疯跑的小孩们学了不少脏话,也知道了“不检点”的意思。
可是妈妈并不符合这个词,她上街都避着男人走,在一户商人家做帮佣,从未靠下作手段赚钱。
约翰执拗地把叫他“野种”的孩子都揍了一顿,回到家,梗着脖子问妈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
妈妈抚摸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颊,抱住他,温柔却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约翰,小约翰,我宝贵的孩子。
因为你没有父亲。
我的父亲?
妈妈不肯说出他身上另一半血的来历,到死都不说,他一问就哭。
煤灰区聚集了三教九流,约翰无法得到妈妈的答案,他人的闲话却轻易飘入耳中。
“听说以前还是修女……”
“妄图攀高枝……”
“却被女主人赶了出来!出门时连件衣服都没有!”
妈妈、妈妈。
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约翰不敢去问。就算是真的,这种事也不该从他口中问出,妈妈会伤心的。
他相信妈妈,那些人都在胡说。
可是生活每况愈下,新王的政策朝令夕改,雇主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就算妈妈说每天只要一顿伙食作为佣金,他还是辞退了他。
妈妈是个爱哭的女人,失去工作那夜约翰在她怀里为她擦了一整晚眼泪。
但拂晓后,她没再哭过,只会笑,那张憔悴仍惊人美丽的笑脸能换来口粮。
她也从早出晚归变成了晚出早归。
所有的污言秽语化作了现实。
约翰咬住牙,但妈妈还有他,他变得更强壮了,已经能在工厂做工。
老板见他心细,愿意每日多给他三铜西加,等再长大一点他一定会更有用,也就不用妈妈操劳了。
可是妈妈等不到他长大了。
妈妈时常拖着一身伤回来,煤灰区没有干净的地方,为了给约翰省下一点营养,她熬空了身子,在秋雨落下时一病不起。
约翰去求牧师给他一点圣水驱邪,可他的长相和妈妈几乎一模一样,唤起了牧师尘封的记忆,圣人们嫌弃地将他赶出了门;
约翰去求巫婆来看病,巫婆收下了他仅有的银索斯,用棕榈叶在妈妈身上扑打一阵后就离开了。
妈妈却更虚弱了。
小约翰……
妈妈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呼唤他的名字。
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那个不详的早晨,妈妈用尽力气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银戒指。
约翰识字不多,也能看出里侧是一个姓氏,“雪莱”,还有一块鸟形的图案。
“我恨他……我恨他……!”
妈妈最后一次落泪,看着他的眼睛里却充满留恋。
“但我是爱你的,约翰……”
妈妈,再等等他吧,他马上把能救她的人带回来。
魔女也好,恶魔也好,把他的所有拿去吧,只要让妈妈留在他身边。
可约翰在黑森林里什么也没找到,只得到了一身的血污。
从此他不信有神,却信鬼怪。
这世上着衣冠者,都是魔鬼。
妈妈憎恨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约翰没有门路去找什么银戒指的主人,也不想依靠妈妈的仇人。
自那以后,他还是靠在零件厂打工维持生活,老板听说他没了母亲,为他牵线搭桥,让他进了现在的孤儿院。
日子说不上更坏还是更好,失去了妈妈后约翰只是麻木地活着,又不想死去。
沙哑却尖细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约翰的回忆。
“这不是你妈妈。”
他的神智回到墓地,一个笼罩在黑纱中的女人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眼前,骨节分明的手越过他,抚摸墓碑。
她穿着一件蛀满虫洞的厚重礼裙,有风穿梭其中沙沙作响。
“贝伦·穆勒小姐,长眠于此,并被世人遗忘。她死于风寒,从未生育。”
魔女。这是约翰对她的第一印象。
什么人会穿着正装在夜里的墓地散步?何况这“正装”如此怪异。
魔女也在打量着他,看清约翰的脸后,她掀起面纱,朝他露出一个狞笑。
她的脸半边被火焰亲吻过,本该光洁的皮肤不规则缩紧成了一幅深红的地图。作为中心城邦的眼睛是无光的灰白色,完好的那一只则漂亮如石榴石。
这张面孔上同时存在着天使与魔鬼,就算大人白日里见了恐怕都会吓瘫在地。
真的是下水道的魔女,“万能的魔女”,据说她用一半的美貌换来了制作魔药的天赋。
可魔女一开口就很煞风景。
“你妈呢?”
约翰愣愣地回答:“得病死了。”
“什么病?”
“不知道,周围人说是天谴。”
魔女冷笑了一声:“天谴。”
她迈步要走,约翰急急起身想追上她,却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地:“魔女大人……”
魔女停了下来:“你知道我?”
“不万能,也不是魔女,全是他们瞎说的。”魔女蹲在了他身边,裙摆铲子一样推开尘土,“你有事找我?”
已经没有了。想起不在世的妈妈,约翰突然泄了气。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让他遇到魔女?
约翰不说话,魔女反而起了兴趣:“小子,你眼里有仇恨,你想要杀了谁吗?”
“没有。”约翰下意识反驳,嘴里发苦,“……杀了谁妈妈都不会回来了。”
而且他该怪谁呢?见死不救的邻人?赶走妈妈的修女?还是说,他这个拖油瓶?
魔女见他体力告罄,脸色苍白得快要晕倒,从不知缝在哪的暗兜里摸出一盒黑糊糊的点心,抠出一块塞到他嘴里:“你爹是谁?”
“雪莱……”约翰念出戒指上的姓氏,他只有这个线索。
魔女的手指一顿,划向他的眉眼:“……烦人。”
约翰抖了一下,魔女的指甲就要戳上他的眼球,语调前所未有的冰冷,好像有比他更深的恨意。
下一瞬,魔女温柔了不少,唱摇篮曲似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要半夜来墓地找食的可悲小孩吗?”
她的语调轻柔却恶劣,她已经发现了约翰手心深紫色的野莓汁,这种东西越吃越饿,还酸得牙掉,连看墓地的跛脚老头都懒得采。
却是约翰珍贵的口粮。
“因为我是个野种?”约翰回答。
“因为你爹是个杂种。”
约翰不由笑了,生平第一次,被责怪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你最该报复的是他。”魔女继续蛊惑,“若不是他,你妈不会生下你;若不是他不承认你,你也不会成了个孤儿。”
“您说得对。”约翰没什么实感,只是下意识附和她。
魔女的点心太甜了,他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就流入了喉管。
他还想要更多。
魔女注意到他黏在巧克力上的视线,发出嗤笑:“出息。你知道雪莱意味着什么吗?”
约翰看着她打开点心盒。
“吃不完的巧克力。这些本该都是你的……”魔女又合上了盖子,“小子,让我们做个交易吧。”
魔女将盒子举到他眼下,另一手摁住他的头顶:“我帮你成为‘雪莱’,你把你的一切给我。”
这是个绝对不公平的交易,但约翰想不出为什么要拒绝。
他本就一无所有。
“当然可以,魔女大人。”
“加奈塔。”魔女做出迟来的自我介绍,“不要叫我魔女,叫我老师。”
“加奈塔老师。”
那盒巧克力落入约翰怀里,标志着契约达成。
他和魔女的交易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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