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有一个不怎么出名的景点,叫龙抬头。
跟很多地方的景点一样,龙抬头是一块形似龙状的石头,外形特别又被加以了神化,以此吸引观光客的到来。
龙抬头所在的地方,是距离我家两三百米开外,那条名叫白龙川的河里。
白龙川原本不叫白龙川。
几十年前龙抬头还没出现的时候,它并没有名字,只有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人因着它的特性,把它叫做浅水滨。
浅水滨的水很浅,所以一到夏天水位就容易降得厉害,有时候几乎露出河床,跟溪流似的,里头横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顽石。
所以夏天的浅水滨是小孩子的乐园,又能游泳摸鱼,又能爬着石头打闹,又不用担心被水淹。
但对于十岁那年的我来说,它的意义不仅仅于此,因为,它还藏着一个我从不愿跟人透露的秘密。
雨季的浅水浜附近通常是没什么人的,因为浅水浜的水再浅,雨季的时候水位也能轻松没过一个成年人,不仅如此,水流还湍急,所以每到那个季节,大人们必然严令禁止我们靠近。
我也是极偶然的一个机会,才得以窥知隐藏在河里的那个秘密。
我发觉每当雨水特别大的时候,浅水浜里会起雾,而那层看起来像薄薄一层青烟的雾气里,有个人。
最初我完全分不清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甚至也不清楚究竟是人是鬼。
他披散着一头很长的黑发,穿着件跟雾气一样浅浅泛青色的长袍,一动不动站在河水里,雾气和雨水蒙蒙交织处,他身形如竹,眉眼精致得如同画里招展而出的滴水芙蓉,美得不辨雌雄。
直到第三次看见他后,我才知晓了他的性别。
因为那次见到他时,我忍不住在河堤旁叫了他一声姐姐。
然后我听见轻轻一声笑。
声音低沉动听,是个男人。
男人不爱说话。
所以无论多少次在雨里见到他,无论我试图跟他攀谈些什么,他始终没给过我任何回应。
因此我始终无法知道他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又在雨季过后去了哪里。
每次只在雨下得最大的那个傍晚才会出现,他就像不怕湿冷般安静站在雨水里,任由风雨和湍急的水流在他身边汹涌而动。
所以有时我忍不住带了雨伞给他,但他从没接受过,却会远远地朝着我微微一笑。
那笑可真美啊……
后来的花花世界里无论出过多少明星,无论多少年轻美貌在电视屏幕里星光闪耀,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么一种,能让一个十岁的小孩都惊觉勾魂摄魄的笑。
这隐秘的追逐一直持续了整三年。
第三年雨季结束时,我突然发觉那个漂亮的男人可能不会继续再出现了。
那一年,无论雨下得再大,无论我多少次到那个总是能见到他的地方等他,却始终没见过他再次到来。
他就像我曾经做了三年的一场梦,过于瑰丽,以至突然消失后让我失落无比。
同年,村里来了个名叫春汐的小姑娘。
他们说,春汐是个狼生的孩子,会咬人,吃生肉,长了满口獠牙。
所以总会偷偷去看她,又不敢靠近她,每每说起,好似动物园的狮虎出了笼子。
彼时我已经13岁,自然不会相信那些小屁孩添油加醋的胡话,也不会跟着他们去春家凑热闹。那小姑娘我远远的见过几次,很可怜,从小没有爹妈,总被脾气暴躁的老春揍,好在有冯燕护着她。
第四年雨季依旧没见到那个漂亮的人出现,我开始接受他再也不会出现的现实。
只是每到下雨时仍忍不住会往河边跑,但那条河上再也没出现过雾气缭绕的景观,亦再也没有那个如梦似幻的美人到来。
第五年到来时,我要离开村子了。
我爸在省城得了份工作,我们全家都得一起跟着他搬离,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着实是件让全村人都羡慕的大好事,所以那段时间一家人的喜悦都洋溢在了脸上。
只除了我。
我知道这一走后,直到成年,我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此后再也见不到村里这条河,而同那位美人再度遇见的奢望,从此也就再无可能。
所以明知他不会出现,在村里逗留的最后两个月,我仍管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往浅水浜边跑,然后在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
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河,倒计时着离开的天数。
最后一次去到那里时,意外降临。
也不知是老天格外的眷顾,还是我的痴心所至金石为开,我竟在八月的天气里,在那条几乎被太阳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河滨内,很不可思议地再次见到了那个梦里曾出现过无数次的美丽身影。
他静静站在那片被晒得几乎见底的河道里,河底嶙峋交错的岩石映衬着他一身淡青色长袍。
比之过去雨中所见,他看起来更为清晰,亦更为真实了些。
故而也就美得更加夺目,远远望去,一时仿佛连阳光都失了傲然的璀璨。
这样的美让我在最初巨大的激动中迅速停了脚步,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顿住。
近乡则生怯。见不到时思念成疾,见到时却卑微地觉得,自己每一点的靠近仿佛都是对那个美人的亵渎。
这样一种如同神话一般的美,只能是让凡人远远观望着的。
正当我又惊又喜又克制地站在远处,揣着这样一种慎重的小心翼翼,对他偷偷止步观望着时,忽见他回头看向我,目光微微一怔。
见状我更不敢动,唯恐自己冒犯了什么,但随即却看到他朝我微微一笑,继而抬起手,朝我招了招。
当时我的心情,该怎样形容呢……
只觉得整个脑子空空的,又如无数台机器轰隆隆作响。心乱如麻,从没想到幸福到了极点是可以让人有一种近乎死亡般的窒息。
他在招呼我过去。
他认出了我,他对我笑,他竟然招呼我过去……
走得无憾了。此生也都无憾了。
当下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我不假思索拔腿就朝着他飞奔了过去。
然,没等我跑到河边,突然有人厉声朝我一声大喝:“站住!”
我吃了一惊。
不等反应过来,一股劲风刮过,紧跟着我肩膀被道力量狠狠一撞,瞬间将我撞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我看到一道瘦小人影从我身上一掠而过,直扑向浅水浜里那道美丽的身影。
眼看着就要扑到他身上,忽然我眼前晃动了一下。
头晕眼花,恍惚间我看到河里那道身影……不对,哪里还有什么美丽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蛇头!
巨大的,如岩石一般的颜色,也如岩石一般坚硬厚实的蟒蛇,从河床交错纵横的岩石间破土而出,粗壮的脖子缓缓扭动,在那个撞倒我的瘦小人影扑向它的一瞬,张开了血盆大口。
即便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我依旧能闻到清晰一股恶臭从那只大口中喷出,带着冰冷犀利到让我手脚发麻的杀气。
我以为那小小的人必死无疑。
可就偏差了那么一丁点,那小小身影跟只猴子般活络避开了那张嘴,随后抓着嘴里巨大獠牙,她兀然一个转身,顺着巨蟒粗粝的脖子一路而下,张嘴就朝着它仍半隐在岩石间的那团脖肉上狠狠咬了下去!
那一口咬得直把我看到牙齿发酸。
多小的牙齿,而对方是对么粗壮的身体。以卵击石,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偏偏,那孩子承受得住。
或许因为她大约真的是狼的孩子。
她是春大年家那个小狼崽子春汐。
当时当刻,她小小两只手仅仅抓着蟒蛇突出的鳞片,任凭它如何扭动甩撞,她张大了嘴始终紧紧咬在那块脖子肉上,如饿狼之于猎物。
好似这么一小口,真能对这体积庞大的巨物起到什么伤害似的。
但渐渐,我发现她似乎真的对这条蟒起到了伤害。
只见被春汐死死咬住的部位,突然泛红,紧跟着就像心脏似的突突跳动起来。
跳着跳着,那巨蟒脖子渐渐不动了。
又再跳着跳着,它那颗巨大的头轰的一声响,重重地跌撞到了地上。
随后,在我难以置信的呆望中,它通体咔咔一阵响,由头顶开始慢慢同它身下的顽石变成了一体。
石化即将蔓延到春汐咬着的部位时,她终于松了口。
却不知为什么她低头用力扒拉着那块地方,似乎正透过被她咬出的那块伤口,看着里面的什么东西。
片刻,就在那条巨蟒彻底变成顽石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用力摩擦了下自己手掌,随后将手朝那块伤口里伸了进去。
迅速果断地从里头抓出团黑糊糊东西的刹那,那条巨大的蟒蛇彻底完成了它的石化。
就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场在我脑中瞬息而过的幻觉,当春汐从那条蟒蛇脖子上滑下时,我已几乎看不出那条蟒原本活生生又恐怖之极的模样。
它就跟它身下以及周遭那些安静躺在河床的岩石没有多少两样,只多了一双若隐若现的眼,以及形似嘴的缝,于是勉强保留了蛇头的简陋形象。
直到春汐捧着手心里那团黑糊糊的东西走到我面前,我依旧在朝那条蟒蛇的头呆看着,缓不过神来。
她也就没有惊扰我,直至我长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她才蹲到我面前,抬手伸到我眼底:“看,我找到的。”
我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手心。
一眼看清她手心里捧着的那团东西,我一声惊叫。
这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动物。
丑到可怕,更可怕的是,我怎么都看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它匹配不上我有限认知里的任何一种动物,且通体腐烂,充斥着恶臭,于是令它看起来更加丑陋。
这么丑陋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摆在我面前,我刚从那条巨蟒带来的惊吓中缓过来的心脏,哪里承受得了。
登时惊惶失措,大喊大叫。
春汐被我这反应吓得一跳,便也跟着坐到了地上。
继而摸了摸手心里那团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物种的可怕东西,她小心翼翼将它捧高,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她扭头看着不停倒退的我,认认真真道:“是不是很漂亮。真是第一次见到啊……你瞧瞧。这么漂亮的东西,好险差一点就没有了……”
话未说完,我已逃出很远。
自那一天,浅水浜里出了只天然雕饰的景观‘龙头’。
有人说这颗‘龙头’就是河里的龙王爷,所以那天之后不多久,浅水浜改名叫了白龙川。
很多来白龙川观光的人都会去‘龙头’那儿烧香磕头,包括当地的人。
据说很灵验,也不知道灵验个啥。
没人知道那颗‘龙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没人知道它出现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我和春汐。
但至今我都不敢确信那天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我带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在太阳底下暴晒太久,于是生出的幻觉。
毕竟一个瘦小得跟猴子一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力量跟一条怪兽一样的巨蟒缠斗。
毕竟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怎么可能真的出现电影里才会有的‘哥斯拉’?
每每在信与不信的思索中拉扯,我总会有意回避掉春汐那天出现的事实。
可是那个水中出现的美人呢?
他又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亦或从头至尾,都只是那条蟒变化出来诱骗人的假象?
无法知道,无从判断,却也是我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之中,最为无法忘却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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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夜 水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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