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村的南面与东面靠海;南面主要是一排靠海的民房。唯一有意思的是,在这本该是单纯居住区的地方竟然意外地开了一间酒吧。
看到酒吧的那一刻,我是诧异的:在这么个偏僻的村里,怎么会有酒吧?我肯定不会以为这是单纯为村民服务的:干体力活的男人们,不论渔农,自然是在劳累后找着有劲儿的东西,例如白酒和啤酒;而他们的妻子们却不一样,可能更偏向于甜甜的米酒;若是要有点特殊的效力,那么药酒恐怕是最好的选择。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又有多少人会选择走入酒吧来品酒,又有多少人会选择喝酒吧用以维生的鸡尾酒?从窗外看,店里是标准的酒吧规格,虽然偏小:一条吧台桌在门前三四步的地方,往内是六张方桌和十二张沙发椅,十二把木制的圆凳。窗帘并没有拉死,一绺阳光就这么从隙中溜入,直照在瞌睡的调酒师身上。
由于门上并没有挂暂停营业的牌子,且并没有关死,一股淡淡的酒味从门缝中飘出。我吸了吸鼻子,随即推门而入。门带动了门后的风铃,丁零当啷的一阵好响。
“欢迎光临。”调酒师睁开了眼,看着我似乎有些发愣,“来点儿啥?白酒?啤酒?红酒?鸡尾酒?看您这样子,应该不会像村民一样问我要二锅头吧。一看您这样子,就是以前在酒吧喝过酒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我暗自明白了这间酒吧为什么没有倒掉,但并不想回答问题,只是微微颔首表示他说对了:“来点红酒吧。”
“一二年的拉菲可以吗?”
“没问题。”拉菲,虽然只是一二年的,但也是名酒啊。
“稍等。”调酒师从吧台后站起,走到了一旁的酒柜那里。我也坐到了吧台桌上。
调酒师的个子并不算高,略微还有些胖,黝黑的脸上挂着自傲的笑。他的手并不算粗糙,也不是很大,与脸色一道是黝黑的,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感。
他很快就回来了,酒也已经打开了,酒液在乌黑色的瓶中晃荡。调酒师从吧台中取出了两个干净到都看不出被使用过的高脚杯,手微微一倾,就这么倒上了两杯。看他娴熟的手法,我明白了他自傲的根源:他的鸡尾酒调酒水平应该不低,我下次再来试一试。而单单就这把杯子几乎斟满的样子来看,我在心里不禁感叹一句:实诚人啊。就我在城里喝红酒,那调酒师在杯中先放入一块冰,大到几乎有半个杯子大小;酒呢又只斟了一点点,刚好没过冰块就算了。而这家店,先不提其他的怎么样,反正酒不需要象征性地放冰块,本来就是从冰柜里取出来的;杯子又是被斟满的;这就从服务态度上给我留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葡萄酒的酒液在高脚杯中透着红宝石一般的光芒,在调酒师车亮了的明黄色的灯光中晶莹剔透,闪烁着奇异的光晕。
他给自己也斟上一杯,抬头来对上了我的眼光,摆了摆手说:
“没事儿,按杯数算。”
我看了一眼他的价目表,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肯定了我不会吃亏后,我拿起了酒杯。
清凉的酒液在口中绽放,带着一点儿烟熏的感觉,又有一股清冽,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甜香,顺着喉管直入腹中。随着酒液入腹,一股暖流随之涌起,冲击得我脸都微微发热,想是泛起了一点红。
调酒师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反应,手中的高脚杯晃着圈,时不时啜饮几口。
“少有啊兄弟,少有。真的。”调酒师说话了,见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便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我少有的几次遇着有人点红酒的。这酒吧终于有了正常的作用啊。因此我说少有。”
“那他们点的是什么啊?”
“黄酒,白酒这类传统的中国酒。”调酒师摊了摊手,随后指了指墙角,那里有几个大瓮。看到封皮我就明白了:绍兴老酒。
“我都不知道自己开的是什么店了,”调酒师接住了自己的话,“有时候真感觉这里就是一个酒馆。”
“也难怪,”我说,“村里除了你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卖酒了。”
“是啊,所以我只能干起了兼职。”调酒师做了个鬼脸。实话说,作为调酒师现在变成了一个打酒的酒保,在我看来确实屈才了。
“说起来,我在这里也开了两年了吧。两年里,我一共卖出了三瓶红酒,今天算是第四瓶。鸡尾酒两个手应该就能数过来了。真可谓怀才不遇啊!”也许是喝了点酒,调酒师口无遮拦地抱怨起来。他再一次陷入了惆怅和颓唐,也就是刚才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虽然他顺手又帮我满上了红酒。
“既然你那么有才,”我抿了一口酒,“那来这村里干嘛,城里不是更适合你吗?在城里不好吗?”
“不好不好,”调酒师连忙摆了摆手,露出几分惶急的神色来,“城里大都是浮华的纨绔会来,一股子铜臭味,又有什么好的?我又不是没在城里干过;我在城里换过三四所酒吧,都一个样,让我彻底断绝了留在城里的念头。这里虽是清贫点,但换来的是耳根子清静;在我看来,这是相当值的。得我想要的,那失去点金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我晃晃手中的高脚杯,不禁讶异于一个调酒师的哲学思想竟能有如此之深。看着红宝石在杯中随着我手的摇晃而律动,我被那种高贵的美感彻底吸引住了。我感觉我呆住了。
我知道我呆住了不仅是因为我再没听调酒师的牢骚,还是因为我被突然传来的风铃声吓了一跳。正常的我不会连这点声音都察觉不到。
风铃声响,意味着走进来一个人。
少女笼罩在黑色之中,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黑宝石般反射出晶亮的光,与葡萄酒红宝石色的闪光刚好相映成趣。
“梓?”
我本来就被吸引着头往后看,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叫彻底怔住了。我的脑子还在一片的混沌之中,在调酒师的讲话和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沉湎着。好容易冷静了下来,我才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红儿?”
正要陷入尴尬,调酒师适时帮我解了围:“小姐,您要什么酒?”
红儿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我杯中的红宝石,又回过头去,道:“就这种吧。”
“一二年的拉菲,没问题。”调酒师一伸手,如同变戏法似的再次掏出了一个干净的酒杯。酒液在杯中晃荡着,映射出红宝石般夺目的光。
红儿也不客气,伸手取过酒杯,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一仰头,红儿把杯中的酒全部倒入了喉咙。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喝酒还是这种酒对她来说劲儿太大了,俏脸上浮起了一抹酡红,分外惹人怜爱。
“爽啊,确实挺久没喝酒了。”红儿感叹着。调酒师顺手又满上了她的高脚杯。
我淡淡地啜了口酒:“红儿,我说,今天碰到你纯粹是个意外你信吗?”
“信啊,”红儿瞥了我一眼,“我们从没约定过要见面,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我今天只是突发奇想过来而已;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里有酒吧,只不过没进来而已。”
“是啊,我也只是散步散着散着一时兴起进来的,”我说,“看来还真的是一个巧合啊。”
“如果我说我来到海岩村也是一个巧合,你们信吗?”调酒师突然插入了我和红儿的对话。
“你?”我问道,带着几分好奇,“你不是说你是喜欢安静才过来的吗?”
“是啊,”调酒师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我们岛城有那么多村子,我为什么不选择其它的村子呢?我甚至可以选择一些小岛的啊!”
“为什么?”反倒是红儿来了兴趣,“其他地方进货不方便?”
“那倒也不是,”调酒师说,“这里进货也方便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抓阄抓到了这里而已。”望着我们吃惊的样子,调酒师微微一笑,眼里露出了几分计谋得逞的光。
“啊?”红儿惊呼出声,下一刻又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尴尬地笑了笑;我则是竭力维持着古井不波的面部状态,哪怕心里已经“汹涌澎湃”了。
调酒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咋没反应啊?我这招我自信还是相当有用的好吗?别打击我啊!”
“听惯了啊,”我找了个理由,笑了笑,“既然都知道是巧合了,那不管是哪种方法,都只是巧合的结果而已。而结果都有了,在我看来,怎么造成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只需要知道我面前的这位来自城里的调酒师还在这个村中给我卖酒;这不就足够了吗?”
“牛,”调酒师颓然地瘫了下去,“你这是什么逻辑?”
“普通的推理逻辑啊,”我随口应道,“只抓主干,无需顾忌那些遮掩的东西。当然,如果说是空想瞎编逻辑我也无法反驳。”
“好吧,我服了。”调酒师闭上了嘴。
三个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尴尬。
从店里出来已然是夕阳时分了。在酒吧里坐的时间不短,但喝的酒并不多。反倒是调酒师有点上头了,酒一杯接着一杯,估计是倾诉了一番一吐为快之后的迷醉;而我只喝了六杯而已;红儿更少了,只有三杯。近乎喝醉的调酒师硬是没收我们的酒钱,说是用陪他聊天抵掉了。他还告诉了我们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调酒师马乐,”我的嘴角勾出了一条弧线,“真是的个爽快的人呢!”
我并没有顺着来时的路走,而是继续向着海的方向,一路走到了一个码头附近。
由于刚刚到傍晚,码头上停的船并不多,但陆续从天边闪出几个黑点来。黑点迅速变大,逐渐投下了影子,形成几块黑色的光斑。穿过激起的浪花,船头一往无前地朝岸边驰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矢状黑影,在夕阳下映着红光,像刺穿了所有阻碍了它的敌人的尖刀一样。已而太阳就触到水面了,赤如岩浆的太阳把海给煮沸了,泛起了千重浪花,又如推波助澜似的,撵着渔船驶向岸边。
码头上已然坐起了盼夫归来的妻子们。她们的眼睛焦虑地搜寻着那几艘船,又不时投向更远处的船影,似乎能在这几个影子中看到他们的丈夫似的。年纪稍大的妇人们还好,坐在干爽的礁石上唠嗑,这是对自己男人的自信;年纪轻些的则是逗着手中牵着的娃儿,眼中偶有几丝焦急流露;最手足无措的必是那些年轻的妻子们,她们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对我而言可以称呼为姐姐的她们只能凝望归船的方向,就像我只能凝视着面前的斜阳。
红日可不会像我一样产生怜悯,那么容易产生情感;它自顾自地将自己浸泡到海水中,丝毫没有顾及那些妇女们的望夫之心。很快,天就暗了下来,与太阳还在时已然是两种色彩了。但推云的毕竟是童子,童子比太阳更为顽皮,因此并没有紧随阿波罗的步伐,似是不惧怕他那恐怖的战车,把海平面那儿的云微微的露出些暖和的黄色和橙色的光亮,似乎还有些红色映衬着。然而夜游神的黑暗总是强大的,死死地把那虚幻的光给压了下去。不知不觉,改回的船都回来了,码头上也由刚才的热闹变得有几分寂静,几分冷清。似是被天地所不容,哪怕身后的屋中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传入耳中;但码头上总是只有海风的呜咽和海浪的狂吼。冷清?孤寂?到底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环境呢?我已是蓦然地被困住了。
雾到底还是起来了,薄薄的,像一块纱帘;说是蔽住了星光吧,倒也还透着些光亮。月亮还是那般圆圆的,皎洁无瑕,似乎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她的水轻轻的点在了纱帘上,并不甚厚,只是淡淡的显出一点迷幻的光晕。雾并没有浓,但景却是被月遮住了:是月不想让我看到吗?那又何必只是朦胧着而不是隐藏起来?我终是没有答案。
远远的岸上城市那边已然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光带。说来也怪,在城里如此喧嚣,在一点点远的小村子的码头上竟能如此冷清。晚上的风并不很凉,似乎带着些暑气的感觉,应是夏天将至的缘故。但它并没有把雾气带去,似是纱帘飘了一下,又回到了原处。
海面上决然是模糊了的,但外面的洋上似有几个巨大的星点在那里,呈出一大圈的圆影,在雾中就似多了一轮轮的小月亮。那里想必就是灯塔了。
蓦然觉出肚子有几分空,这才想到我并没有吃过晚饭。我这才惶惶然回去民宿。饭点错过了就错过吧,我的干粮还是相当充足的。我突然忆起了我来这里的原因:看红儿说起过的紫罗兰。也许那一天,我隐隐地感觉到,我可能会与紫罗兰产生某种联系。
我就这么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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