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竹元屯的三大队请了人唱花集,庆祝姚春桃老爹姚海峰的烈士遗骨回乡。
团结屯一时间死了三个人,许代梁没心思去老祝家杀猪,挠着头皮蹲坐在自家门槛上抽了半晌旱烟。
他看着二儿子许大森赤着胳膊拿着铁掀铲雪,心里便忍不住一阵发愁。
李冬衡的爹妈在短短半个月内相继暴毙,他大伯李成书五年前又因为羊癫疯折了命,留下丁素兰和一儿一女,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李冬衡的去处成了难题。
烟气顺着寒风飘过许七草那屋的窗沿,炕上放着两个枕头,一个绣着大红花,一个被毛衣包裹着,边角露出了几粒碎糠皮。
李冬衡家没了大人,许代梁不顾刘霞唠唠叨叨,把人带回家宿了几宿。
许七草孩子心性,知晓了李冬衡要住到自己家里,便把自己那个堆了杂七杂八布花线头的乱炕收拾得齐齐整整。
李成齐去了的事原是瞒着李冬衡的,可是代二华那张臭嘴就爱扯闲篇儿,终日不干正事,就跟着李冬衡屁股后说些下头话,这一来二去,李冬衡便知晓了他爹的事。
那晚,许七草和李冬衡讲了很久的话,李冬衡把脸闷在被子里不吭声,只是先头问了一句:“许七草,他是不是死了……”
许七草原本还在讲后山那只瘸了腿的瘌疤狗失踪的事,听见李冬衡说到“死”字,就熄了嗓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有点害怕,“死”字在许七草脑子里是个没有概念的词,她知道人死后会躺进棺材,时间长了,魂就会飞出棺材变成鬼,跑到黑咕隆咚的林子里吓人。
有多黑呢?
就像现在一样黑。
她把头缩进了被窝里,不让鬼寻着一丝缝隙钻进来。
“李冬衡,咱爹给咱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人也终有一死,就像后山的水梨树,我知道哪棵树上的梨子最甜……,李冬衡,你是不是想妈妈了……,明天咱带你去看梨花好不好?”
许七草扯七扯八,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把她爹说过的话凑到一起。
但是她不会骗人!她发誓!明天一定会带李冬衡去看梨花!
李冬衡睁着眼一夜没睡。
他偷偷地哭,心里有些羡慕许七草,觉得许七草的爹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又想起他爹每次赌完钱后对他妈一次次施加的毒打,那时的月亮总是很圆,他妈从地上爬起来边喝酒,边拉着他的手说他爹以前多么多么好。
他知道,他妈的一辈子被困住了,被困在了李成齐牵起她双手的那个冬天。
*
今天,团结小学四、五年级期末考试。
今天,也是李成齐火化的日子。
李冬衡没去殡仪馆送行,而是背起那个装有《说医全传》的破布包上了学。
柳万青来找刘霞一起去镇上买年货,她磕着瓜子,把瓜子壳吐进鸡圈里,望着许七草旁边那个直愣愣的背影,咂了咂嘴。
“没想到啊!这小子看着实诚,心却冷硬冷硬的,他爹死了都不去戴孝哭嚎两嗓子……”
刘霞听到话,呵了一声,拍着柳万青的肩头骂道:“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这话可别让孩子听到,李成齐家里面的事儿,旁人不知晓,你个天天爱打听的难道不知晓吗?现在人都死了,还叨叨个啥?”
柳万青翻了个眼皮:“得了得了,你不情愿听,我还不爱说了!还走不走了,再等,黄花菜都能就着你家老许头上的油炒菜吃了,哈哈哈哈哈哈……”
*
竹元屯一大队的洪蔡青因为乱砍滥伐屡教不改,被罚了50块钱。
在拘留所里蹲了两天后,洪蔡青连夜赶路回家,四周黑漆漆的,屁股蹲里憋了屎尿忍不住,他扯开扎在裤头外的绳子,着急忙慌地蹲在南鱼坡子旁的枯草丛里解手。
刺冷的风要把他的双腿冻僵了,大半夜的,耳朵里甚至能听见渗人的游鬼在争吵。
等他擦完屁股出来看,只能看见葛远良匆匆关上水库大门的背影。
县公安局原本都要把李成齐的案子当成意外结案了,突然跳出个目击者,说是水库的葛远良杀了人。
李成齐断成两截的身子又在殡仪馆里躺了三天。
警察找到葛远良的时候,葛远良已经喝药自杀,这个案子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再也没了说头。
李成齐的尸体顺理成章地就地火化,许代梁是村书记,他和村里的会计曹万德帮着张罗了李成齐的丧事,草草将骨灰下了葬。
屯前屯后也在暗地里传着闲话,李成齐嗜赌的秘密不再是个秘密。
大家有的说是李成齐不安于当个小学老师,跑到镇子上赌疯了头,被追债的失手弄死了。
也有的说李冬衡的命硬,克死了妈还不算,又克死了爹。
住在许七草家前面的是方屠户家,他的婆娘孙小巧泼辣又不近人情,自从李冬衡住进了许家,她便在自家的后墙上贴了个镜子,见谁都说要驱驱霉运。
最终,许七草答应第二天带李冬衡去看梨花的诺言没能实现。
一月隆冬。
许七草掉进了冰河里。
李冬衡发了癔症,在期末数学卷子上的每一寸空白地,都写上了字。
*
今年,数学卷子的味儿变了。
不过在许七草眼里依旧如同苦口黄连。
她背的许多答案都不作数,只能扎耳挠腮地写完选择题,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发呆。
窗外天晴,冰渣子渗入土缝。
李冬衡坐在隔壁教室里,他在第九道填空题里发现了语病,结尾处的句号后面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个问号。
蜡纸上淡淡的油墨气味里再也没有了李成齐的影子,他爹就像是烟囱里冒出的一团灰烟,谁都绝口不提。
他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右手使劲掐住瘦黄的胳膊,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
那个断成半截的银顶针是从窗外飞进来的,正巧砸断了李冬衡手中削尖的铅笔头。
李冬衡刚刚写好最后一道大题的“解”字,抬头往外看,一粒麻雀屎大小的纸团就被人扔了进来。
展开如下:
“死爹死妈的野种,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吧!”
李冬衡冷冷地看着这一段歪歪扭扭的字,在他眼里,恶毒的咒骂只不过是一段胡乱搭砌的茅草枝,听多了,就不会在意。
蜡纸最后还画了个箭头,写了:"bèi面还有!(一定要看,不看我就找人zòu死许七草那个臭丫头)。”
李冬衡眼皮一颤,捏着蜡纸的指节紧了紧。
“你说你妈是不是疯了,啊?那天晚上在她zuǐ里塞了一堆烂泥,让她再也嫂(骚)不起来了。还有啊!你说她至于吗?让她把手上那个银顶针给咱,她个疯biǎo子就是不给,我艹她大爷的!吃个蛋糖!现在人死了,就去yán王爷那吃去吧,哈哈哈哈……”
指头缝里的凉意戳到了李冬衡的心窝,他僵着脑袋死死盯着半截银顶针上布满刮痕的如意,条条缝缝里好像还有糖块洒下的渣。
他妈是婊子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断了截儿的顶针硌得手疼。
可是他妈这个婊子养他那么大,亲手为他缝制十几年的毛衣和裤子。
可是,他妈这个婊子最终也没能把甜丝丝的糖块放到儿子的嘴里。
李冬衡死命地攥着棱角尖锐的顶针,求自己别疯。
可是,心里恶心,手心流着血,一点也不疼。
笔在动,秃掉的黑色碳头刮擦着蜡纸。
李冬衡像是抽了魂儿的疯子,在试卷上的空白处写了几百个“解”字。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蜡纸被铅笔戳透,“解”字便出现在了桌子上头。
监考的席老师一边备课,一边想着去夜钓的事。
他的耳朵有些聋,穿得像是个有点文化的算命先生。
坐在位置上安心考试的闺女小子们一个个转头朝后头看。
直到扎着冲天辫的方大强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席老头,能不能让李冬衡小点声,你再不管,咱这次还考个鸭蛋给你看!”
席老师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拿方屠户家的这个混账儿子没辙,他妈孙小巧别的什么都不管,每次只要方大强考了零蛋,她就拿着铁锹来学校闹,说是他们这群老师没教好方大强,埋没了他的慧根,那女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户。
但,老师们对成绩好的学生也总是愿意偏爱一些。
“那个,那个……李冬衡,你不舒服吗?”
见没人回,席老师弓着身子戴上老花镜,拿着装了红墨水的钢笔就要去批李冬衡的卷子。
“李冬……”
话还没说完,李冬衡“呜啦”一口吐了出来,他趴伏在桌角,一口酸水直冲喉咙和鼻息。
席老师被吓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抚了抚李冬衡的后背。
“坏了,这孩子不会是发烧了吧?”
“也不烫啊!”
李冬衡挣开席老师的手,右手紧紧攥着铅笔和破顶针,嘴里执拗地嘟囔着“解”字。
动静太大了,平时这群泼猴们一点就着,如今见了这个阵仗,试也不考了,围着李冬衡的桌子就叽叽喳喳地胡说八道起来。
“李冬衡是不是被坏的鬼附体了?”
“有可能,他妈和他爹估计就是被鬼给害死的……”
许七草的头埋在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时,考场里的人走了一大半。
她揉了揉眼,用试卷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扭头看见关红手指绞着辫子做贼似地趴在后门那里看着什么。
“嘿!你干啥呢?”
许七草“嘭”地一跺脚,直吓得关红全身竖起了汗毛,她胆子小,不禁吓,所以吓关红变成了许七草的乐趣。
“啊哈哈哈哈哈哈,瞅你这样!”
关红是关四海和柳万青的四闺女,因着家里连生了四胎闺女,就是不见个带把的,又逢这两年计划生育抓得紧,关四海想了一辈子的小子梦大几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气,平日里没少想些歪歪点子,要偷摸着把四闺女送给别人家当童养媳。
要不是柳万青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愿意,估摸关红老早就成了别人家的了,她性子又软,还不是可着人家揉捏,更别说去学堂识文断字。
关红指了指隔壁教室,许七草疑惑探头,只觉得面前扬起的飞灰能熬成一锅粥。
视线里,李冬衡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额上发着虚汗,憋了许久的痛苦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蜷缩着,胳膊遮住眼皮,还有再也憋不住的泪花。
他嘴里的“解”字变成了“妈”。
李冬衡真的好想妈妈。
陈枝去世后,李冬衡没像这样哭过,一声声“婊子”里的恶意敲碎他搭了好久的心防。
他不哭,他怎么能哭呢?
他要是哭了的话,就是在向骂他母亲的人低头,可是他好想妈妈,真的好想,真的……
带有咒骂的纸团从桌子上面跌到了墙角的缝隙里。
席老师去找赤脚医生王丽去了,隔壁班的万老师着急忙慌地推来了二八大杠,结果一着急,把车链子蹬断了。
许七草挤开人群和四处乱飞的鞋底,头脸脏得不像话。
她皱着眉头从裤袋里掏出那条绣这野草和雪花的手绢,轻轻掰开李冬衡握成拳头的手掌。
平时那张伶俐的嘴里此刻带着哭腔:“喂!李冬衡!呜呜呜!李…冬衡,你把手松开好不好……很疼……”
“喂!李冬衡,考完试咱就一起去看梨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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