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殿。
浓稠的血腥气与苦涩药味在暖融的地龙热气中沉浮、纠缠,挥之不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将榻上那个沉寂身影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每一次微弱的摇曳都牵动着窒息的神经。
萧彻深陷在昏迷的泥沼中。灰败的死气笼罩着他曾经清俊的脸庞,唇边凝结的暗红血渍如同枯萎的烙印。厚重的银狐裘下,单薄的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每一次艰难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仿佛下一刻那维系生命的丝线便会彻底崩断。陈太医带着两名面色凝重的药童,正屏息凝神地忙碌着。金针在几处大穴微微震颤,试图吊住那溃散如沙的生命力;温热的参茸续命汤被极其小心地、用细小的银勺撬开紧咬的牙关,一点点渡入。每一次喂药,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疲力竭的战役。陈太医额角渗出的汗水,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映照着他眼中的凝重与无力。
萧烨如同一尊被冰封的石像,僵立在距离卧榻仅几步之遥的阴影里。方才裹挟着雷霆之怒踏入殿宇的帝王威仪,此刻早已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惨状碾得粉碎。他看着萧彻在自己暴怒的质问下骤然咳血、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撑般轰然倒下的瞬间——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灰败面容,那在洁白狐裘上洇染开来的、刺目惊心的暗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灼着他的视网膜,更深深烙进了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灭顶般的恐慌与……难以言喻的懊悔。
“不是寒鸦…”
那昏迷前如同游丝般、微弱到几乎被咳血声淹没的四个字,此刻却如同最顽固的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回响、盘旋。那是什么?是濒死的呓语?是无力而苍白的否认?还是…某种被巨大痛苦扭曲、却依旧试图传达的真相碎片?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倒钩的刺,扎在他被愤怒和猜忌层层包裹的心上。
地上,那份被墨汁污损的“缚鸦令”素绢,如同一个冰冷的、咧着嘲讽笑容的鬼脸。滴血的匕首,被无形枷锁缚住双翼与利爪的寒鸦。线条狰狞,血渍暗褐。证据似乎确凿无疑地指向萧彻冷酷的掌控与狠辣的灭口。可看着榻上这具被剧毒和心力双重摧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于无形的残躯,一股巨大的、动摇性的裂缝,在萧烨坚固的帝王心防上猝然崩开。为了湮灭一支可能暴露的暗棋,值得将自己逼至如此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境地吗?皇叔…你这般决绝地斩断“寒鸦”,究竟是在隐藏不可告人的野心,还是在…绝望地守护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涩、尖锐懊悔与灭顶般心疼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他想上前,想抓住那枯瘦冰冷的手腕,将所有的质问、愤怒与困惑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想用力摇晃他,将他从这该死的昏迷中唤醒,问个清楚!然而,帝王的尊严与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深入骨髓的猜忌,化作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地禁锢在原地。他只能死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勉强维系着外表的沉凝如山。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控制地胶着在萧彻毫无血色的脸上,屏息凝神地捕捉着他每一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仿佛那是维系这方天地、乃至他萧烨此刻心神不至于彻底崩塌的唯一绳索。
“陛下…”陈太医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他转向萧烨,深深一躬,声音疲惫沙哑,带着医者面对天命的无力与沉重,“王爷此番…心脉受创过剧,牵机余毒趁虚深入膏肓…急怒攻心,呕血伤元,更是雪上加霜…”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殿宇中,“臣…已竭尽所能,施针固本,灌入续命之药。然…王爷能否醒来,何时醒来…”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萧彻,又迅速垂下,“…已非人力所能及,全凭…天意垂怜了。”
天意?
萧烨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寒潮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权柄,执掌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可面对眼前这具被命运和剧毒反复蹂躏、生命之火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束手无策!纵有千军万马,难敌阎王一纸勾魂帖!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朝堂倾轧、边疆烽火都更令他感到窒息和恐慌。他死死盯着萧彻沉寂的面容,那曾经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紧闭着,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汗珠,在烛光下微微颤动。这具身体里,那个算无遗策、强大到令人敬畏又痛恨的萧彻,似乎真的快要被彻底抽空了。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只有药炉上煨着的汤药,固执地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殿门口的光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侍从布衣、身形明显佝偻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聚出来一般,悄然出现在门槛处。他垂着头,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后背那道不自然的、仿佛承载着巨大痛苦的弯曲弧度,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走路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左腿似乎受过重创,每一步都牵扯着某种隐痛,却又被他强行压制在一种近乎无声的移动中。
他停在门槛外,没有踏入这弥漫着帝王之怒、死亡气息与浓重药味的漩涡中心。只是深深躬下身,宽大的旧衣领口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留下一个沉默、恭顺、带着明显身体残缺的卑微轮廓。他手中稳稳地托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浓黑药汁。药碗旁边,还有一小碟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气息的蜜饯——那是用来压服汤药极苦之味的。
他将托盘极其轻缓地放在门边那张光洁的紫檀木矮几上,动作小心到了极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殿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惊扰了榻上那缕微弱的生机。
放下托盘后,他并未像寻常仆役般立刻躬身退走。那佝偻的身体保持着深躬的姿态,仿佛在行一个无声的大礼。宽大的衣袖随着他放药的动作滑落少许,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蜿蜒如蜈蚣般狰狞的旧疤!疤痕颜色暗沉,显然是陈年旧伤,却依旧触目惊心,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他的目光,隔着衣领的遮挡,极其短暂、极其隐晦地扫过榻上昏迷的萧彻。那目光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掠过难以言喻的沉重忧虑、刻骨的焦急,以及一种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痛楚!这目光绝非一个普通仆役所能拥有!它太复杂,太沉重!然而,这目光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下一刻,他已迅速收回视线,恢复了那卑微仆从的姿态。
随即,他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拖着那因伤痛而略显滞涩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殿外廊下那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萧烨的目光在那佝偻身影消失的方向停留了片刻,锐利的帝王之眼中闪过一丝深沉如渊的疑虑。这个驼背侍从…出现的时机,离开的姿态,还有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目光…处处透着不寻常。尤其是那道狰狞的腕间旧疤…一个卑微的仆役,如何会有这般骇人的伤痕?他刚才看皇叔的眼神…
“陛下?”陈太医已端起那碗新煎的药,银勺在碗中轻轻搅动,试探温度。
“等等。”萧烨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走到矮几边,目光如炬,落在那碗散发着苦涩热气的浓黑药汁上,又缓缓移向驼背侍从消失的幽深回廊。一丝冰冷的警惕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这药…是否安全?那个行迹可疑、身负旧伤的驼背侍从…真的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仆役吗?在这深宫之中,在这萧彻命悬一线之际,任何一丝异常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内侍监总管王德全,投去一个极其凌厉、蕴含千钧之力的眼神。
王德全浑身一凛,瞬间领会,无声地躬身,脚步轻捷如狸猫,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追出了殿外,身影同样没入浓重的夜色,显然是去查探那驼背侍从的底细。
萧烨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榻上。陈太医正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继续着喂药的艰难工作,用银勺撬开萧彻紧咬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渡入。深褐色的药液沿着苍白的唇角溢出少许,蜿蜒而下,留下苦涩的痕迹。
萧烨缓缓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玄黑龙袍的沉重与帝王冠冕的威仪,在此刻都化作了无形的枷锁,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他看着萧彻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艰难吞咽药汁时微微蹙起的眉峰。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懊悔、猜忌与灭顶般心疼的复杂情绪,如同沸水般在他胸中翻腾。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萧彻冰凉手背的瞬间,再次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拽回。最终,他只是极其克制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沾染在萧彻下颌处的、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痂。那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一片最珍贵的、易碎的雪花,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深埋于暴怒与猜忌之下的、近乎本能的珍重与怜惜。
殿内烛火昏黄,光影摇曳。药气氤氲,血腥未散。萧彻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如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于这温暖的空气。萧烨沉默地守在矮凳上,高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孤寂、沉重,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北境的寒鸦已折翼于万载冰川,京城的暮雪无声覆盖着庭中残竹。一场因“缚鸦令”掀起的滔天风暴,似乎随着萧彻的昏迷而暂时被强行压制,只余下冰冷的余烬与无声的猜忌,如同无形的毒瘴,在这看似温暖的撷芳殿内弥漫、沉淀、无声燃烧。那碗由可疑驼背侍从送来的、热气袅袅的药汁,静静地搁在矮几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谜题。而那句微弱的“不是寒鸦”,则像一颗投入死水深潭的石子,在萧烨翻腾的心海中激荡起越来越汹涌、越来越难以平息的惊涛骇浪。余烬之下,暗火犹存,灼烧着两颗同样骄傲而伤痕累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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