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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部 第七章

靖州,风吼隘深处,葬神谷边缘。

罡风如亿万把无形的冰刀,永无止境地刮削着裸露的黑色玄武岩,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尖啸。空气稀薄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寒意和冰屑的粗粝感。万年不化的冰川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死寂,巨大的冰裂缝隙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翻滚着致命的白色冰雾,散发出古老洪荒般的死亡气息。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羽七静立在裂谷边缘一块突兀的巨岩上,身形挺直如标枪,仿佛与脚下的冰川融为一体。纯白的面具早已被厚厚的冰霜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比最深的冰川更冷,比最利的寒刃更静,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风暴中心的沉寂。他身后,两百名“寒鸦”骑士如同两百尊沉默的冰雕,矗立在稀薄、刺骨的空气中。灰白的伪装皮袄上,望北堡外沾染的暗红血冰已被新的霜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印记。冰冷的杀意被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取代——那是殉道者走向祭坛前的肃穆与死寂。

时间在风吼中凝滞。

“统领。”代号“羽十三”的骑士无声上前,脚步踩在覆着薄冰的岩面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更添一份沉重,“靖州军的‘猎犬’(斥候)已抵近隘口外三里,雪地上的痕迹……瞒不住了。吴锋的前锋营在扎营布防,堵死了所有下山通道。‘无影’的鹰,一直在高处盘旋。”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眼前那道翻滚着死亡白雾的巨大裂谷深渊,“葬神谷……冰崖如刃,罡风蚀骨,冰隙深不见底。属下……已探过边缘,飞鸟坠入,瞬息无踪。活物……绝无可能生还。”他的声音最后几乎被风啸吞没,却清晰地传递着最终的绝望。

羽七没有动。面具后的视线,穿透呼啸的风雪和翻滚的冰雾,仿佛已沉入谷底那永恒的黑暗与沉寂。他覆着冰甲的手,在厚重的皮袄下,紧紧攥着紧贴心口的那枚玄铁小管。冰冷的管身仿佛带着灼烧灵魂的温度,那里面,是门主最后的血令——那柄滴血的匕首,精准刺穿被无形枷锁死死缚住双翼与利爪的寒鸦图符!

缚鸦!断翼!葬身绝地!

门主为何如此决绝?!

惊怒、不甘、悲怆……种种激烈情绪曾在接到血令的瞬间如熔岩般冲撞过冰冷的意志,但此刻,已尽数被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取代。他认得那血,是门主的!那图符的笔触,是门主亲手所绘!这命令本身,就是答案,是宿命。

寒鸦是什么?是门主手中最锋利的暗刃,是帝国阴影中最沉默的守护者,亦是……门主身上最隐秘、最沉重的负累。门主选择在这风暴将至、帝王之怒无可转圜的时刻,亲手折断这柄可能反噬自身、也可能暴露更多秘密的利刃,将他们彻底埋葬在这万载冰川之下,成为真正的、只存在于传说与恐惧中的幽灵。这或许,就是他们这支诞生于黑暗、行走于刀锋的队伍,最终的归宿。以彻底的湮灭,换取门主最后一丝转圜之机,换取这盘棋局中……一线渺茫的希望?

忠诚刻入骨髓,无需言语。理解与否,都已不重要。寒鸦,只需要执行。

羽七缓缓抬起手。覆着冰甲的手套在惨淡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这个动作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开山断岳般的沉重与决绝。

“羽十三。”

“属下在!”羽十三猛地挺直背脊,如同绷紧的弓弦。

“传令。”羽七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又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蕴含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卸甲。”

“焚旗。”

“弃马。”

三个指令,如同三道裹挟着冰碴的惊雷,在羽十三和所有静默的“寒鸦”心中炸响!

卸甲?!意味着抛弃最后的防御,以血肉之躯直面死亡!

焚旗?!意味着彻底抹去“寒鸦”存在的痕迹,连象征的图腾也化为飞灰!

弃马?!意味着断绝最后一丝渺茫的生路,将陪伴他们出生入死的伙伴推向未知的险境!

这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自我毁灭!是走向祭坛的最后仪式!

然而,死寂。绝对的死寂。没有一丝骚动,没有一声质疑,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有两百双冰冷如霜的眼眸,在面具后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那是殉道者点燃自身、投向永恒黑暗前的、最纯粹也最冰冷的火焰!寒鸦的归宿,从来只有命令与死亡。

“得令!”羽十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指令被无声而迅速地传递下去。

“铿…锵…咔哒…”金属甲片拆卸、碰撞的细微声响在狂暴的风吼中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一件件沾染过敌人和自己鲜血的轻甲被卸下,整齐地堆放在冰冷的岩地上,如同战士最后的衣冠冢。

那面玄黑色的战旗被郑重地铺展开来。旗面上,那只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的寒鸦图腾,在惨淡的天光下依旧透着昔日的狰狞与骄傲。火折点燃。微弱的橘黄色火苗舔舐上坚韧的旗面,顽强地燃烧起来,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黑烟。火焰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象征着无数隐秘功勋与死亡阴影的图腾。狂风卷过,将燃烧的黑旗撕扯、掀起,燃烧的碎片如同黑色的冥蝶,在呼啸的风雪中狂舞、上升,最终被无尽的罡风彻底撕碎、卷走,消散于茫茫冰雾之中。连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明,也被这绝地无情地抹去。

战马被解开鞍鞯,卸下嚼口。这些同样沉默的伙伴,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赴死的决绝,不安地刨动着覆盖薄冰的地面,发出低沉而哀伤的嘶鸣,硕大的眼眸中映照着主人冰冷的面具和那翻滚的死亡深渊。骑士们最后一次拍抚着伙伴的脖颈,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最终,它们被轻轻驱赶,向着隘口外那片相对平缓、通向未知生机的雪坡方向——这是他们能为这些无言的战友,争取的唯一、渺茫的生路。

做完这一切,两百名卸去了所有伪装、仅着单薄黑色劲装的“寒鸦”骑士,如同两百柄彻底脱鞘、即将在最后一次挥击中折断的绝世凶刃,重新在羽七身后肃立。他们丢弃了所有多余之物,腰间仅剩那狭长、带着倒钩和血槽的弯刀,背负着强弩。眼神,是彻底归于虚无的死寂,再无波澜,唯有冰冷的刀锋映着冰川的幽蓝。

羽七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他的部下。没有言语,没有告别。寒鸦不需要这些。他缓缓抬起手,覆着冰甲的手指,如同指向宿命的利剑,坚定不移地指向那翻滚着致命冰雾、深不见底的葬神谷裂口!

行动!

没有呐喊,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如同两百道融入风雪的黑色闪电,以羽七为最锋锐的矢锋,沉默地、决绝地,向着那道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纵身跃下!

身影被翻腾的、冰冷刺骨的白色冰雾瞬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坠落时的呼喊,没有撞击的声响。只有葬神谷永恒的罡风,依旧在裂谷边缘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呜咽,如同亘古的叹息,又似为这支曾经令北境戎狄闻风丧胆、最终选择自我湮灭于天地绝地的幽灵军团,奏响的最后一曲无人听闻、也无人铭记的——冰之挽歌。

风吼隘口外,靖州军前锋营的临时哨塔上。

参将吴锋裹着厚厚的皮裘,举着单筒的“千里镜”,死死盯着葬神谷方向那翻滚的冰雾。就在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一些细小的黑点,在冰雾边缘一闪而逝?是错觉?还是……飞鸟?

“将军!快看!”身边一个眼尖的斥候什长突然指着葬神谷上空惊呼。

只见那翻腾的冰雾之中,几片尚未燃尽的、带着焦黑边缘的玄黑布片,被狂暴的罡风猛地卷起,如同垂死的黑色蝴蝶,在惨淡的天光下挣扎着上升、盘旋,最终被无情的风彻底撕碎,化作肉眼难辨的尘埃,彻底消散在茫茫风雪之中。

紧接着,十几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带着惊恐不安的嘶鸣,从风吼隘口的阴影里仓皇奔出,在雪坡上茫然四顾,最终本能地向着山下相对温暖的方向跑去。

吴锋放下千里镜,脸色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凝重。他盯着那空无一物、只有死亡尖啸的葬神谷方向,又看了看那些跑远的战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传令……”吴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停止搜索葬神谷边缘!所有人,后撤五里扎营!立刻八百里加急,禀报陛下:葬神谷冰崖发现残旗碎片及弃马……羽七及其所部‘寒鸦’……疑似……全员蹈入绝地,尸骨……无存!”

寒风卷过哨塔,带来葬神谷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死亡呜咽。雪地上,只剩下凌乱的马蹄印,指向山下,指向生路,却再也等不回它们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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