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粗粝的雪砂，抽打着绵延北上的玄甲洪流。帝国最精锐的“龙骧”、“虎贲”两卫铁骑，连同京畿大营五万步卒，如同一条沉默而冰冷的钢铁巨龙，碾过被冻得发硬的官道，留下无数深深的辙印与蹄痕。旌旗猎猎，玄黑的底色上绣着狰狞的睚眦图腾，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翻涌，如同蛰伏的凶兽睁开了嗜血的眼。
中军，巨大的、由十六匹神骏黑马拉动的御辇，如同移动的战争堡垒。辇身覆盖着厚重的玄色铁甲，雕刻着盘云纹，肃杀而威严。萧烨端坐辇中，身披玄黑龙纹战甲，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沉淀着帝王亲征的决绝与深不见底的寒霜。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绢——那幅以血为墨、惊心动魄的“缚鸦令”。
御辇之后，并非凯旋仪仗，而是一辆特制的、包裹着厚重铁皮、仅留狭窄气窗的囚车！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声响，与大军行进的肃杀格格不入。囚车之内，萧彻裹着厚重的白色狐裘，脸色苍白如雪，几乎与狐裘融为一体。他背靠着冰冷的铁栏，深陷的眼眸半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沉重的阴影，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眉峰紧锁，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闷咳。那柄温润如玉的鲸骨杖，此刻如同支撑他最后尊严的柱石，被他枯瘦的双手紧紧拄在身前。
“停！！”
传令兵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雪。庞大的队伍在距离铁壁关尚有五十里的一片背风丘陵下扎营。无数营帐如同黑色的蘑菇，迅速在雪地上蔓延开来。篝火次第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在暮色渐沉的雪原上跳跃，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
囚车被单独安置在中军大帐旁一处开阔的空地，由两队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无影”精锐严密看守。铁栏之外，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将萧彻沉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铁皮上，扭曲、拉长。
萧烨在杜衡及亲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向囚车。他身上的玄甲在篝火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步履沉重，带着无形的威压。看守的“无影”无声地让开道路。
“哗啦！”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囚门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萧烨一步踏入囚车狭小的空间。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铁锈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他看着蜷缩在狐裘里、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萧彻，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他紧握鲸骨杖、指节泛白的手，一股混杂着暴怒、猜忌、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心头。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萧彻枯瘦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另一只手，则狠狠地将那方折叠的素绢——“缚鸦令”拍在萧彻的胸口！
“皇叔！”萧烨的声音如同金铁刮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和冰冷的质问，在狭小的囚车内炸响，震得萧彻耳膜嗡嗡作响，“睁开眼！看看你亲手绘下的‘缚鸦令’！看看你逼他们跳下的葬神冰渊！”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颤！深陷的眼眸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先是茫然涣散，随即聚焦在胸口那方染血的素绢上滴血的匕首，被无形枷锁缚住双翼与利爪的寒鸦……那狰狞的图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萧烨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
“羽七没死！他送回了金帐大会的录音！巫蛊峒的银面长老，用‘长生蛊’的谎言蛊惑戎狄！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借戎狄这把刀，搅乱大梁，趁火打劫！甚至……是朕的性命！”他猛地攥紧萧彻的手腕，逼视着他，“你告诉朕！你发出这道‘缚鸦令’，让寒鸦葬身冰渊，到底是怕他们暴露你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和不容回避的逼问，“……怕他们追查到‘碧磷腐心’的来源？！怕朕知道那毒……是先帝亲手喂你喝下去的？！”
“碧磷腐心”！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萧彻混沌的意识之上！他灰败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痛楚，深潭般的眼底，沉寂的冰面骤然崩裂！他猛地抬头，迎上萧烨那燃烧着怒火与探究的目光，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否认，想辩解……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帝王之怒与亲王之秘激烈碰撞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极其凄厉、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哭嚎，骤然撕裂了营地上空的寂静！不是大梁军号！那声音阴冷、诡异，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腐朽气息！
紧接着！
“敌袭——！是尸兵！！”营地外围警戒哨兵惊恐欲绝的嘶吼声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整个营地！
“吼——！”
“嗬嗬——！”
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嘶吼声如同潮水般从营地四周的黑暗雪原中涌起！无数影影绰绰、行动僵硬、步履蹒跚的身影，在摇曳的篝火光芒边缘显现！它们穿着破烂的皮甲，有些甚至肢体残缺，裸露着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幽绿色的磷火！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尸臭，如同实质的毒瘴，瞬间弥漫了整个营地！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沉默的、散发着死气的尸兵身后，影影绰绰地站立着数十个身披宽大黑袍、脸上覆盖着惨白面具的身影！他们手中高举着诡异的黑幡，幡面上用暗红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虫形图案！随着黑幡的摇动，一种低沉、晦涩、如同无数虫豸在耳畔嘶鸣的咒语声嗡嗡响起，如同魔音灌脑！
“巫蛊师！是巫蛊师在驱赶尸兵！”营地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战马惊恐地嘶鸣，士兵们看着黑暗中涌来的“不死”怪物，脸上写满了恐惧！
“结阵！防御！”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住阵脚。
然而，那些摇动黑幡的巫蛊师，咒语声陡然拔高！数道肉眼可见的、带着浓郁腐朽腥气的灰黑色气流，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猛地从黑幡中射出，精准地射向营地中几处火光最亮、聚集士兵最多的区域！
“呃啊——！”
“我的头……好痛！”
>被灰黑气流扫中的大梁士兵，瞬间眼神呆滞，动作变得僵硬迟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他们茫然地调转手中的兵刃，竟向着身边的同袍狠狠砍去！
“他们被蛊惑了！小心！”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自相残杀的惨剧瞬间上演！
与此同时，尸兵大军在蛊惑邪术的掩护下，如同腐烂的潮水，沉默而坚定地突破了外围脆弱的防线，涌入了营地！它们不惧刀砍箭射，除非被彻底砸碎头颅或骨架，否则永不停止！锋利的爪子撕开帐篷，将惊恐的士兵拖入黑暗，骨骼碎裂声和垂死的惨嚎响成一片！
火光、刀光、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孔、尸兵的嘶吼、士兵的惨叫、巫蛊师的咒语……交织成一幅血腥残酷的地狱图景！
“护驾！保护陛下！”杜衡的厉吼声在混乱中炸响！他率领着最精锐的“无影”死士，如同磐石般死死护在御辇周围，刀光闪烁，将扑上来的尸兵斩成碎块！但尸兵数量太多，前仆后继！
萧烨早已冲出囚车，玄甲染血，手中天子剑如同游龙，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将靠近的尸兵斩飞！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巫蛊峒！竟敢在他御驾亲征的大营，发动如此规模的袭击！目标不言而喻！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道佝偻的黑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在刀光剑影和尸兵的缝隙间艰难却异常迅捷地穿梭。阿常！他肩胛处那支弩箭已被他咬牙折断，只留下尾羽露在外面，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和大量失血的眩晕。但他的目标无比明确——中军！御辇！
就在萧烨挥剑斩碎一个扑到近前的尸兵头颅时！
“咻——！”
一道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恶毒、带着刺耳尖啸的破空声，无视混乱的战场，无视呼啸的风雪，从营地外围一处被尸兵和蛊惑士兵重重保护的阴影中，如同死神的獠牙，爆射而出！
那不是普通的弩箭！箭身通体漆黑，缠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绿色毒雾，箭头更是闪烁着幽蓝的磷光，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朽与剧毒气息！目标，直指萧烨毫无防护的背心要害！
时机、角度、速度，都完美到了极致！显然出自顶尖刺客之手，甚至可能由巫蛊银面长老亲自出手！
“陛下！！！”周围的侍卫和“无影”发出绝望的嘶吼！他们被尸兵和蛊惑士兵死死缠住，根本来不及救援！
萧烨刚斩杀一个尸兵，回气不及，只觉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恶风瞬间锁定了自己！他猛地回头，瞳孔中只映出那一点急速放大、幽蓝淬毒的寒芒！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千钧一发之际！
“王爷——！！”一声嘶哑到破音、带着刻骨绝望与决绝的呐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在萧烨身后炸响！
一道佝偻的身影，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他不再是潜行的鬼魅，而是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阿常！
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格挡的动作！唯一的本能，就是用自己残破的身躯，义无反顾地撞向萧烨，将他狠狠撞开！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带着粘稠水声的闷响！
那支淬着幽蓝剧毒、缠绕灰绿毒雾的恐怖箭矢，结结实实、毫无阻碍地射入了阿常的后心！箭簇完全没入，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前猛地一扑！
“呃啊——！”阿常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声音不似人声，仿佛灵魂被瞬间撕裂！他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弓起，随即颓然向前扑倒！
“阿常！”被撞得踉跄几步的萧烨猛地回头，目眦欲裂！他眼睁睁看着那支毒箭没入阿常的后背，看着阿常口中喷出大股带着诡异灰绿色的鲜血！
“杀！”暴怒瞬间淹没了萧烨！天子剑带着无匹的威势，将几个趁机扑上来的尸兵斩得粉碎！他一步跨到扑倒在地的阿常身边。
阿常面朝下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因剧毒和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那支毒箭深深嵌入他的后心，箭杆兀自颤动。灰绿色的毒血如同泉涌，迅速浸透了他黑色的劲装，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妖异而绝望的色彩。他的脸埋在雪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痛苦抽气声。
萧烨蹲下身，试图将他翻过来。
“不…别动……”阿常的声音微弱、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仿佛从碎裂的胸腔深处挤出。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死死抓住萧烨冰冷的玄甲臂铠，阻止他的动作。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冰冷的金属里。
萧烨的动作僵住。他看着阿常痛苦痉挛的身体，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毒箭，看着雪地上迅速蔓延的灰绿色毒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懊悔与灭顶般复杂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这个他一直猜忌、提防，甚至以箭相向的“鬼影”，竟用自己的命，替他挡下了这必杀的一箭！
“为…什么？”萧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常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又是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灰绿色毒血喷在雪地上。他似乎想抬起头，但剧毒已开始疯狂侵蚀他的神经和肌体，让他连这个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他的目光涣散，透过弥漫的毒雾和血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囚车的方向。
囚车中，萧彻不知何时已挣扎着扑到了铁栏边！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雪地上那个濒死的佝偻身影！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绝望与刻骨的悲怆！他张着嘴，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吼，暗红的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阿常涣散的目光，隔着混乱的战场、弥漫的毒雾与血光，与囚车中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无声地碰撞在一起。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时光，穿透了生死，穿透了所有的猜忌与伪装。包含了阴山断魂崖的舍身相护，寒玉台上的无尽痛楚与无声守护，深宫夜影中的生死相随……以及此刻，这最后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诀别！
阿常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对那个方向说什么。然而，剧毒已彻底摧毁了他的声带，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
他猛地转回头，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抓住萧烨的臂铠，仿佛要将最后的意志灌注进去！他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死死盯着萧烨震惊而复杂的眼睛。
“陛……下……”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和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却清晰地、艰难地挤入萧烨的耳中：
“缚……鸦令……王爷……断腕……非为……灭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致命的伤口，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更多的毒血涌出。但他依旧死死抓着萧烨，眼中那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却燃烧着最后的执念：
“是为……斩断……巫蛊……追查……‘碧磷……腐心’……的……线……”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灰绿色的毒血已经染红了他半张脸，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微弱得几近消失，却如同惊雷般在萧烨心头炸响：
“那毒……是……当年……先帝……逼……他……服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耗尽了灵魂中最后一丝火焰。阿常抓住萧烨臂铠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雪地上。那双燃烧着最后执念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瞳孔缓缓放大，定定地望着铅灰色的、飘落着雪花的夜空。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般的、极其轻微的弧度。
风雪呜咽，战场上的喊杀声、尸兵的嘶吼声仿佛瞬间远去。
萧烨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低头看着雪地上阿常那失去生息的、佝偻残破的身躯，看着那支深深嵌入后心的毒箭，看着那大片妖异绝望的灰绿色毒血……
缚鸦令……斩断巫蛊追查“碧磷腐心”的线……
那毒……是先帝逼他服的！！！
阿常临终前用生命发出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带来灭顶的震撼、颠覆性的认知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巨大的荒谬感！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冰焰，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钉在囚车中那个双手死死抓住铁栏、嘴角溢血、眼中只剩下无边死寂与悲凉的萧彻身上！
寒刃已霜染，真相如血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