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家住在这儿,无意……无意撞见,就……帮你包扎了下。”她磕磕巴巴解释道。
徐鄞手下门客,在某年为太后筹备贺寿礼时,将契文恒与亘混淆,当场被仗责三十,驱至郊庄,俞沅之亲眼目睹那副绣图被大火焚烧,犹如鬼符印在脑中,邺国人是不会把御禁的恒国国符刻在玉佩上的,除非……
男子一言不发,眼瞳深邃漆黑,神色冷冽,令人生畏。
见其沉默,她将玉佩小心翼翼放在旁边,飞快地收回手,小声嘟囔:“不叨扰了。”
恨不得立刻消失。
但左脚刚踏至洞口,又心惊胆战地转过身,站回男子身侧,欲言又止。
那破碗是跛脚郎中的,用了多年,说是药末唯有存在里头才有效,她承诺过,晌午前会还给他。
“这个……不是我的,要拿走。”俞沅之轻声细语,上半身微微前倾,嘴角勉强扯住一丝笑意,食指点了点瓷碗。
霍琅抬起眼帘,农女衣着朴素,近无妆饰,单侧麻花尾以桃缎打了个结,脸蛋微圆莹润,杏目乌灵含光,一双酒窝若隐若现。
“我拿了?”
她深有体会,上辈子不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在国公府吃了无数明亏,面对这位斯文暴徒,大可谦和迂回些,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霍琅随意扫了眼那堆物件,视线最终落在布包上,淡漠道:“想跑?”
馍、果子、点心?
俞沅之闻言眉间微拧,鉴于霍琅其人城府难测,吃软不吃硬,她终归含混着实话,低声道:“我和阿娘被坏人盯上了,没得选。”
霍琅是太后侄儿,罗国公为皇后姻亲,两方势如水火,若避不开襄京,需先埋下印象,免得被打成仇敌,无辜受连。
男子目不转睛盯着布包。
她咽了下口水,将物件捧在怀中的同时,从中抽出一枚野山果,一块腊梅花糕摆在地上。
“能吃。”停顿片刻,她察觉男子脸色不佳,谨慎补充道,“没下毒……”
说罢,抱住东西扭头就跑。
霍琅薄唇微抿,右肩像被铁钳撕扯,胸口如火灼般剧痛无比。
转过头,那只瓷碗好端端立在他的眼前。
霍琅:“……”
她应当会再回来取吧?
可是等了一日。
直至赤乌西垂,穹苍落金,月迭晖升,人都未现身。
待伤势略有好转,他站起缓慢走动,抬脚迈出岩洞,黑马乖顺地贴拱在主人肩头,霍琅用左手轻拍了下马背,以示安抚,自己则缓步向前,驻足高处远望林外。
被三山环绕的谷内,有处平坦地界,十几户人家安置于此,遥见灯火荧荧,棚稻苍苍,他右手搭在胸口位置,避免绑着的麻布松垮,只身朝村落行去。
村口有四五农妇坐于树下,挑米筛豆,凑在一块闲话家常。
“什么人什么命,谁能料到,孤女竟是个享福的,年轻时苦些又何妨,不照样做了大官夫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绫罗绸缎,哪像咱们,还得继续干粗活,刨地挖药,就说我家那口子不济事,他不晓得念书呢。”
“你少些唠叨,怎不说是俞妹子长得美,性子好又肯吃苦,即便不被接走,娘俩活得也不差。当年那状元郎只见一面,就不惜和爹娘闹翻,连不会说话都不在意,硬要将人娶进门,再瞧生出那姑娘,都移不开眼,才多大年纪啊,再过两三年八成要被选进宫去,当皇上的妃子呢。”
“俞妹子养闺女养得好,难怪老人都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
“为何是罗国公府呢,难道状元郎改姓氏了,改姓罗?”
“哎哎,我听刘婶子说,是状元郎又成了家,人家女方姓罗,这么多年抛妻弃女,良心过意不去,才来接人的。”
“真的啊?”
霍琅途径听了会儿,眸色阴沉,继续向村里走。
草屋一字排开,由南至北,村尾与山林隔着几处高篱,顺路向前,依稀可见各家屋内昏黄烛光,映出窗后人影,迥然各异的状态。
织布,磨药,诵书,一家老小说笑。
直至村落尽头,有间小院幽暗无光,与其他屋宅透出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木门残破不堪,上面却悬挂一枚由草绳编成的平安结。
霍琅左手搭在门前,迟疑半晌,将其缓缓推开,咯吱声闷厚沉重。
小院打扫得颇为干净,两只背篓齐整叠放,角落里栽了棵腊梅树,不足一人高,这个时节光秃秃,并无枝叶可观。
内门单薄,稍微用力就能撞破,霍琅手臂受了伤,甚至不曾用力,便已轻松入内。
屋子漆黑一团,隐约可见中间有张方桌,他将桌上遗留的蜡烛点亮,环顾四周,除了一张木床,两把矮椅,陈旧竹箱,一处灶台,别无其它。
轻风掠过,吹得窗纸簌簌作响,霍琅回头,走到窗沿旁,一块腊梅花糕孤零零摆在上头,摸起来冷冰冰,硬邦邦。
拿起点心瞬间,一片枯叶飘落在地,它原本被压在花糕下方。
将其捡起,触感粗糙不平,对向蜡烛细瞧,隐约可见刻字痕迹,纵使无墨色着印,也遮不住那极度秀雅的簪花小楷。
“俞沅之。”
-
马车驶过山路,四轱碾压在砂土上,发出咔呜杂音。
俞沅之心下不安,为何这一世,国公府马车会提前两日入村接人,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权衡利弊,唯有姑且听从,免遭皮肉受苦。长途跋涉,阿娘双腿已有浮肿,食不下咽,气力疲惫。
她为娘揉着膝盖,那位坐在母女对面,来自国公府的看管婆子,见状鼻哼一声:“娘子可要比咱们襄京夫人还娇贵。”
“你们夫人也需要坐十几个时辰的马车?”她连眼色都懒得给。
李婆子,罗国公府最擅趋炎附势之人,对上谄媚,待下专横,手里不能握丁点权力,否则人便飘上天去,前世蔑视母女乡野出身,曾在阿娘柴房受罚时,私下加码,多扇了四个巴掌,以此讨好主子。
本打算安稳后再与之算账,眼下既送上了门,正好了结泄愤。
阿娘听不到,但见对方一脸凶相,轻轻握了下女儿的手:若累了,趴在娘怀里睡会儿。
李婆子嘴角耷拉,白了一眼用手比划的女子。
“告诉车夫,遇到茶摊停下休息。”她安抚阿娘,冷声吩咐道。
李婆子撇嘴,从髻边拔下条铁簪搔头,良久讪讪前探半个身板:“外头的,见茶摊歇脚。”
车夫吆喝应声。
“赶个活儿,什么赏钱都没,肚子瘪着回襄京,怪不得府里没一个愿意接这差事。” 老东西阖眼倚在团麻垫上,嘴里嘀嘀咕咕。
“李婆子。”
那人眼角耸搭,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俞沅之坐直腰杆:“这两日粗茶淡饭,来回折腾,我这里有点碎银,多少能有些贴补。”
李婆子斜眼:“姑娘还算懂规矩。”
“只不过人多口杂,被旁人知晓怕要平分了去,一会儿到茶摊问问小二,附近哪里有烤鸡烤鸭,李婆子私下解解馋,来日进府,亏得你照应呢。”
话说得好听,妇人脸上浮现得意之色。
“既如此,老奴就不推脱了。”
“应该的。”她唇角微微弯起。
马车停在沿途一处茶摊旁。
车夫与几位随行小厮靠树盘坐,念叨着辛苦,李婆子则避开众人视线拽过小二耳语,脚步利落朝西去。
俞沅之在其走远后,缓步至树前施恩:“前面不远有个镇子,今晚上给大家添些酒菜,辛苦多日都没好好吃上一顿,咱们不妨快些赶路。”
众人一听纷纷应和,昨晚大饼白粥,今早青菜馒头,中午灌了水饱,早已饥肠辘辘。
“那还等什么!”某小厮扯脖喊。
俞沅之轻笑颔首:“车夫,咱们向东。”
阿娘在马车欲行时面露愁容,李婆子……
李婆子?
若能活着跑回襄京,就算她的福气!
众人发觉李婆子不见时,已是第二日寅时,寻了半个时辰未果,唯有暂时作罢,待回京禀管家。
这次车内清净,俞沅之想暗示阿娘提高警惕,思量再三比划道:过了许多年,娘若见到爹,会感觉陌生吗?
阿娘:有一点。
俞沅之:如果爹又成了亲,有别的妻子呢?
阿娘停顿半刻,比道:就像你所说,已然许多年,他应该有了新的家室,否则不会杳无音讯,但那里是都城,爹做官,在意名声,可以让女儿过好生活,娘会安心,娘没用。
俞沅之:……
阿娘或许早已猜到,丈夫薄情寡义,只是想为女儿多争取些益处。
她喉咙发涩,当初是自己无法接受负心的爹,进府便哭闹想逃离,才让娘被牵连受委屈,冷静想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麻烦既注定避不开,不妨借此机会另寻庇佑,与阿娘过上舒坦日子。
她将软垫倚靠在娘的腰间,悄悄掀起帷幔一角,连山暮霭渐浓,淡烟相蔽,明日便能抵京,需提前筹谋破局之法。
-
襄京为邺国都城,盛及百年,古韵悠浓。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街巷商肆林立,阁铺星罗棋布,甚是热闹繁华。马车向东,行速变缓,勋贵大族多居于此处,百尺飞檐琉璃瓦,香车宝辇隘通衢。
俞沅之头脑发胀,眼下当务之急是敷衍罗家人,与娘寻个安逸地方歇息。
她搀扶阿娘下马车,抬眸刚好对上罗国公府四字金匾,朱门铜环,庄重肃穆,向下瞧,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男子从内迈出,规矩站在石阶旁侧,向右伸出手臂道:“请这边走。”
要从后门进。
她面无表情颔首应下,轻扯住阿娘袖口。
管家姓朱,取自朱鹭,为罗国公赐姓,罗字有捕鸟之网说,所以在罗府得重用的下人,都姓“鸟”。
朱管家带母女走到后门,低眉顺目道:“国公有话需先传娘子,余侍郎数月前坠马身故,他在生为国公府婿,罗女君之夫,所以娘子需唤女君为主母,姑娘需称其为母亲,方合规矩。国公念你母女二人多年孤苦,心存怜悯,这才将你们接入襄京,万不可忘此恩德啊。”
起初,罗国公还是看重颜面的,先吩咐管家试探劝说。
既不到撕破脸皮时,俞沅之也打算虚与委蛇,但做戏需装装样子,国公府有头脸的都是人精儿,马虎不得。
悄悄拧把手肘,一双杏眼泪雾盈盈:“阿娘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您的意思是,我爹爹娶了新人,现下已过世?”
“非娶,余侍郎为赘公。”
管家先强调身份。
“我需与阿娘说……”她哽咽摇头。
管家见状向后退了半步,眉眼不抬。
俞沅之:娘不要难过,爹果然另有妻室,如今人已亡,此乃入赘之府,国公势强,姑且忍耐,保全性命。
阿娘:人已亡……
终归旧情难忘,阿娘红了眼眶,怔怔望地,清泪缓流。
“二位若明白,就进府拜见国公与女君。”管家催促道。
俞沅之抹干泪痕:“国公竟这般慈悲,劳烦带我们母女入门相见。”
再次踏入熟悉的地方,她牢牢牵住娘,这一回,要毫发无伤,在襄京安稳度日。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匾额,刻有“高风亮节”四字,匾额下,罗国公正襟危坐,他倒不是多么重视俞氏母女,而是习惯,刻板顽固。
“国公,老奴已知会二人,她们哭得伤心。”
罗国公蹙眉:“人贵知足,你们出自穷乡僻壤,有此归宿,应当惜福。”
俞沅之呜咽:“国公教诲,谨记于心。”
罗女君站在堂内一言不发,闻声特意瞥了眼。
“带她们去院子。”罗国公动了动嘴皮。
管家立刻弓腰:“是。”
相较上辈子,这场初见简直太过顺利,母女俩默默拭泪,全然一副不知所措,却又惶恐怯懦的模样,再无她哭诉着要回乡,被那对父女先关在柴房,冷静两日的情状。
殊不知,在转身瞬间,那假惺惺的泪珠已被风干。
识时务,求生机,不急于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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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沅之在国公府前五日过得尚算不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懒得理会那些窃窃私语的仆妇小厮,罗国公要她代嫁,必不会在饮食衣着上苛待。
阿娘原本忐忑担忧,在女儿开解下,逐渐安定心神,而那李婆子浑身破烂,满脸乌灰,终在前日搭上驴车爬回都城,又因“玩忽职守”挨了管家十鞭,半条命已去。
“二姑娘,府内有客,请您……您往正堂。”
小丫鬟枣花是被安排伺候母女俩的,并不伶俐,但憨厚老实,带点磕巴,从前被人欺辱惯了,即便面对山野来的“二小姐”,也不敢造次。
她应下:“好。”
那些人无意召阿娘,她也不愿娘被折腾,三月后才到入族谱的日子,尚有时间扭转局面。
母女被安置在府内最西头院落,原是处夏日遮荫避暑的庭园,绿柳环绕,枝叶葳蕤,离正堂极远,也不临近其他殿宇。
“二姑娘到——”
朱管家中气十足,回声冗长,院中乌泱泱站满了仆从,堂内却空荡静谧,不过三四人。
罗女君坐在左位圈椅上眼皮未抬,不紧不慢将茶杯放到嘴边,轻拂一口气,靠窗沿处站着位妙龄少女,只瞧背影就能认出她是谁。
“罗女君安好。”俞沅之收回视线,规矩问安。
“二姑娘,这是府内大姑娘,国公孙女,羡仙姐儿。”罗女君身旁侍女适时开口,提示身份。
她侧过身子,颔首道:“大姑娘好。”
罗羡仙面色淡漠,轻点下头,算是勉强应了。
前世两人交集不多,甚至在国公府中,都甚少见面,据传罗府大姑娘脾性明媚飒爽,活泼灵动,正因此得徐鄞倾慕,但俞沅之深感三人成虎,谣言荒谬,罗羡仙明明是冰山美人,不苟言笑。
纵使被接进宫,诞下皇长子,册为皇后,她也依旧漠然置之,看来哪怕是烽火戏诸侯,也未必能让她笑得出,幸好徐鄞不是周幽王。
“国公到——”
她闻声立刻向罗羡仙身后挪了挪,眉目低垂,当一道玄色衣摆掠过眼前时,轻淡的雪松气缓缓钻进鼻间,味道有些熟悉,脚步声临近又渐远,在正堂最里处停下。
罗女君起身站到父亲身边,搀扶其坐于正位。
“不知有何见教,还需亲自登府。”罗国公一张布满沟壑深纹的脸,开口时愈发崎岖。
半刻,低沉冷冽的声线在堂内响起,俞沅之脑中瞬间炸开了花……
“太后娘娘赏,罗国公应当欢欣雀跃才是。”
霍琅?
她心跳若鼓,几乎快到蹦出嗓子眼!
难道他的伤全好了?追过来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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