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田也以为今天会像往年一样，去外婆家吃饭。特地换上了新买的衣服，开心地跑去餐馆，等人齐然后一起出发。
外婆家距离镇上有好几公里远，印象中田爸骑摩托车载他们过去单程得半个小时。摩托车会经过乌隆村，经过黄土沿路的小摊贩，然后经过大片大片的水稻田，经过打谷场，最后再经过一片长长的细竹林，就快到外婆家了。乡下不像镇上会车来车往，但是会鸡来鸭往。外婆家包括附近的邻里，家禽都是散养的，所以肉质吃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这里晚上安静得能听到蛐蛐叫，要是雨后呀，就是蛙声四起了。
田也很小的时候，因为田爸田妈生意太忙了照顾不过来，学校放假了就会被放养在外婆家。所以心里距离上，会跟外公外婆自然更亲近些。
以前秋收的时候，田也会跟外婆去打谷场晒稻谷，有时候要去赶走鸟雀防止它们飞来偷食，有时候要看天气，阵雨下得猝不及防的时候，要赶紧收稻谷。那时候还有阿伯骑着自行车，车上的箩筐里装着白花花香糯的水米糕，可以用稻谷交换。那是小田也第一次认识到以物易物，稻谷也能成为自己的度量衡。每次自行车铃一响，小田也就知道阿伯来了，她就过去轻轻地拽一下外婆的衣角，外婆就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小田也捧着稻谷过去，捧着水米糕回来，还知道嘴甜说，第一口外婆先吃。
“难道都过节了，我还得去伺候他们吗？”田爸怒火中烧。
“你不想去就不去！”田妈也提高了音量。
“怎么啦？”田也到田妈跟前，小声问。
“你舅舅刚打电话过来，说是想让你爸先过去做饭，他不乐意。”田妈有点无奈。
“这个饭一年煮到头，好不容易以为能休个息，都说我煮饭好吃，都让我来煮，谁爱煮谁煮！”田爸的火气还没下去。
“好啦好啦，大过节的，不想煮就不煮，我待会回个电话回绝了，今天就不过去了。“田妈声音软下去了，她太知道田爸那像鞭炮，一点就着的性格。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田爸气鼓鼓地回家了。
“妈，那我们怎么办？”田也指了指地上的西洋鸭和桌上的月饼、水果。这是要送去外婆和舅舅家的节礼。
“这些叫你小姨过来拿，帮忙送一下吧。晚上我们在家里吃，田念去那边没有？”田妈问。
“早就不见人影了，跑得比谁都快呢。”田也有一些小失落。
田妈所说的那边，其实是田念的寄养家庭。田念之前，其实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弟弟。那个时候，正是计划生育严防死守的时候。负责抓超生的人，油盐不进，田妈本来想交够罚款，把小孩生下来，但是几番下来始终谈不拢，碰到刺头了。田妈怀这个孩子已经有5个月了，月份很大了，只能引产。田妈被带走的那个晚上，整值田爸去外地贩猪苗了，一切变得难以抵挡，如同宿命一般。
那是一个雨夜，田也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本来是她跟田妈一起睡的，但是好像心有灵犀似的。本来熟睡过去的她，突然半夜惊醒，发现床边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就是凭着直觉往外跑，走啊走，一直走到了镇西居委会大队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那里。没有人告诉她，妈妈被带到了这里，但她第一直觉就是知道就是这里。她在办公大楼的大厅那里，哭着喊着找妈妈。
后来她被一个阿姨带到一个座位上安抚，小田也哭累了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田爸回来了，田妈也回来了，但是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天使，再也回不来了。
田也偶然间听到过，田妈和小姨的对话，要这个孩子的理由。大概是田爸跟田复宇不相生，西边人很多人信这个，就是两个人的生肖相冲。再者，田复宇从小到大就知道调皮捣蛋，成绩不好，也不学好，人也不够拔尖聪明。田妈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个儿子，将来大概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鸡蛋不能同时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他们决定再要一个儿子。因为田爸不喜欢田复宇，感觉是出于母性的补偿，田妈就格外偏爱这个大儿子。
三儿子的引产，让两夫妻陷入一个很长的低谷。他们之前拍过片，确认过性别，而且已经5个月大，再过几个月就能见面了。如果这个儿子能顺利出生，就没有田念和田星宇了。田念就是在两夫妻，重燃希望的时候，但是因为是女儿而失望落空出生的。她的到来非但没有治愈之前的丧子之痛，更加重了家庭的养育负担。所以，一直以来田爸田妈打心底，是不喜欢这个小女儿的。
在那个节骨眼上，田爸动摇了。当时有一对从外地过来的年轻夫妻，想要领养田念，他们苦求孩子多年无果，最后打算通过领养来完成这个心愿。银行，还是双职工的家庭，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好的条件了。如果收养田念，田念应该会在一个有爱，物质又充裕的家庭中长大，一切应该会不一样了吧。但是田妈始终是一个生意人，她跟田爸说，这是从她肚子里辛辛苦苦掉下来的肉。如果给了一个比家里有钱的家庭养，以后不可能再要得回来。但是如果给一个条件差一点的家庭，以后她自己自然会回来。田念就是在这样的考量下，被送到了一个乡下的寄养家庭，那边有一个老奶奶，帮忙带孩子，田妈每个月会给那边300块的营养费。
田念是因为后来要上学了，才回到家里的。逢年过节的时候，田念都会跑到那边，仿佛跟那边才是一家人。起初，田念回来的时候，田也不待见她，就是突然多了一个人，分走她的玩具、衣服和床铺。可是当田念真不在身边的时候，心里又感觉空落落的。有时候田也甚至嫉妒田念，她好像阴差阳错在另外一个家庭得到了完整的爱。那边的养父养母、哥哥姐姐都很喜欢她，虽然物质上差了点，但每个人都宠着她。那个时候田也就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养恩大于生恩。爱这种东西，真的不是与生俱来，爱是流动的，被爱的人是能感受到的，被温柔以待过，才能学会温柔，学会爱。
田也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被爷爷奶奶抱过，更别说关心了。因为田爸不受家里的待见，跟所有的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好，有点过于漠然了，所以田也跟田爸这边的亲戚走得并不近，除了小姑，其实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可是现在连小姑也不在家了。
因为田爸处理不好上一辈的关系，也不懂怎么给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以至于田也对于兄弟姐妹的概念，无非是流着同样的血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着同一个姓的亲戚而已。他们之间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牵绊。从小到大，她没有得到过田复宇作为一个哥哥任何的关照和出头。有时候在学校的时候，她听到同班的小学妹说什么，要是自己有一个哥哥就好了，诸如此类的话。她都很想反驳一句，又不是所有的哥哥都会当哥哥，比如田复宇，这样的哥，还不如没有。
田也在一个氛围不甚好的晚饭后，吃到了半块五仁叉烧月饼，也算是中秋最起码的仪式感了。倒不是田也爱吃五仁叉烧，是田妈爱吃五仁叉烧。在饮食方面，全家人基本按照田妈的喜恶来，因为她掌握着经济大权，她自己喜欢吃，就以为全家人都喜欢吃。
不过说起月饼，田也过过一个印象特别深刻的中秋。大概是田也读五六年级那会，那天也是碰到田爸外出去贩猪苗了。那一年因为生意很差，没有很多闲钱。田妈几乎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田爸做猪苗成本。田妈那会身上只剩几块钱，那天晚上，她跟田复宇，还有田妈只有简单不过的白粥榨菜，在这样应该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节日。那是唯一一年，她在中秋的时候没有吃上月饼。再回过头来想想，其实有五仁月饼，倒也不差。
当天很晚的时候，田念回来了，给田也带了蛋黄莲蓉月饼。
“哟，怎么舍得回来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回来呢。”田也揶揄。
“我也想，可是奶奶家人太多了，地方不太够。”田念说道。
“我就说嘛。”田也把话捡起来。
“我看你是不想吃我带回来的月饼了。”田念提了提语气。
“谁说的？”田也抢过月饼，“别说，糖衣炮弹是好使哈。”
……
就在两姐妹的打闹声中，这一天就揭了过去。小时候就是这样，失落得很轻易，但是开心也同样很轻易。有一些小小的遗憾，会被一个个小小的惊喜接住，彼此交织，相互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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