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施主，释定自小被师父收养在寺里长大，平日与寺内众僧在寺中修行。”
果然又是一双指望着寺庙行好事的父母，对释定来说，遁入空门不是选择而是命定，若是一朝悟道了，也不知道是否还得感谢生身父母，给个机会让他弯道超车？真是讽刺。
先不论因果和佛缘，单单从世俗角度来说，这身世确实挺不幸的，不曾入这尘世享受亲恩。
小丫头还自顾自在内心加戏，惋惜他的皮相明明可以给人生加分，奈何投胎的基本盘太差，出生背景是零分起步。
“那寺里有哪些有趣的景致或者什么有趣的仪轨法事吗？平时到饭点了，过斋的人多不多？哦对了，小师父从小在寺里，会不会碰到佛祖显灵？”
傅听南越问越起劲，本来只想闲聊一下草堂寺有什么景点，吃些什么，毕竟家里不让去，让她有些好奇这个世界的佛寺该是怎样的气势。突然转念想到别人一直灌输给自己的民间说法，什么有慧根的小孩子的眼睛澄澈无垢，能见成人不可见的神奇景象。这个小沙弥自小出家，不知道是否在熏陶下会看到？
听南边说边挪到旁边大石头上一屁股坐下。释定总算是把头扭过来看向她，似乎在不解这女童是被什么突然激起了这么强的好奇心，而且问题也越问越超出他的预判。
释定以为这个小丫头会如其他小孩子一样，跟着家人去寺里上香，然后看到他便好奇，他为什么出家？接着追问他父母去哪里了？晚上在山里会不会害怕？诸如此类问题。
释定不由向她靠过去了一些，不紧不慢地逐条回答道：“说不上有趣的景致，倒是有些文人雅士到寺中供奉添油时，给一些景命了名，寺内就立了木牌子，也方便广大善信祈愿时循着去参观。小施主若去了不需引导就能看到。”
释定仔细回想着平时香客们集中的热闹地，他只有在每日香客离去后才去洒扫。
“至于寺内法事斋食，住持说过寺里并不为信众办法事，也不许借此广纳香钱。寺内也不会随意留香客在过斋，不过傅施主曾在寺内过斋。”
也不知是不是担心她再追问吃些什么，他特意提到了傅匀。
果然，傅听南将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一句，惊讶问道，“我爹都在寺里用过斋？没听他提起过啊！”看样子是打算回去细问。
听南追问最后的那个问题道：“好吧。那关于显灵呢？小师父从小长在福地洞天里，肯定很有佛缘。”傅听南问到她最感兴趣的问题，身体都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显灵……尚不曾遇过，不敢妄断。但是听师父师兄们参悟，佛本无相，全在本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是我机缘未到，但此显灵一说听起来就…”
听南看小沙弥一副打算开始辩佛理的样子，忙打断补充道：“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大人们平常说的显灵，那种能看到或者感知到泥像突然活起来一样，又神隐起来的那种经历。”
“未曾。”果然，她感兴趣的是类似民间故事里的桥段，不是他平日随师父众僧参悟时思考的那些，即使如此，两个字的答复就足够了。
听南发现他突然回复到刚见面时的平淡。
虽然他一直面色沉静，不过凭她入微的观察，听其语调语速、辨其眸中神采，这些还是逃不过她两世磨炼出来的眼力劲。听南知道对方明显开始觉得话不投机了。
抛开这些，听南还是忍不住点点头。看这小沙弥年纪尚小，能修神敛性到这般，可见修行初见成果，未来不可限量。
至于对方的态度嘛，想想自己堪比《聊斋志异》书迷的表述，确实有些冒犯出家人之嫌。
好奇心和想要寻找同道中人的迫切，让她有些失了分寸。都怪一直以来，她总仗着女娃娃的皮相，慢慢习惯了用童言无忌打掩护。失策，失策！
听南解释道：“我娘说我6岁前不能入寺，我真的很好奇。村里的虎子还说是寺里住持在我娘怀着我的时候说的不让我进。我爹就说是因为我有佛缘，我娘还编故事骗我说‘显灵冲撞人、会吓坏我，变成村口的小趔巴’。”
傅听南不想和这个小沙弥初遇就产生误会，她怕等自己去寺里遇到了上前去打招呼，人家可能会对自己爱搭不理。
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讲着她的6岁禁忌，又面露戚戚地接着说：“所以啊我就在想，大概真的是像故事里说的，有慧根的小孩会看到佛祖显灵，住持怕我乱讲才不允许我去的吗？可你应是同我一样的呀，所以我才问你这些。”
总之，这么一个真诚有趣，长得又好的人，谁不想彼此留个好的初印象呢？听南刚刚老马失前足，说了一切惹得对方不快，不过也作了争取，接下来只能看对方怎么想了。
释定眸光微变，连自己都没察觉地语气稍缓，道：“若真得师父指点，傅小施主是有佛缘之人，那也许能有不同于释定的机缘与造化。但我想这必不会是因为师父怕你乱讲。志怪传奇版本颇多，众生口耳相传，且受方士影响编入离奇想象，又历经各朝代风化民俗更迭变化。如此怎可作为忧虑之依凭？”
小丫头蹭了蹭鼻尖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
她一边眨巴着眼睛，看向释定猛点头赞同，内心却是在感叹：“嗨呦，别看年龄不大，自小修行的思辨能力确实厉害。甚至自己拿来挡枪的民间志怪都被点评了一番，跟她说什么论据不足？”
虽然释定确实认真得让人些微尴尬，但……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这一番论说之下，显灵之说确实成了骗她这种无知小儿的说辞。
听南压下唇边暗藏的笑意，顾左右言他道：“哇，看来小师父对民间故事很是有见地。有机会也过来听听我们村里的“说书会”，版本可精彩啦。村里老谭伯讲的故事有一些吓人，也会有些极有趣。我们每次听完后都聊故事里的出场人物。小师父见多识广，聊起来肯定别有意趣。我是忠实听众，也许我们还能遇见。”
释定听后倒是未接话茬。
听南也没有顾及那么多，又说起村里的事给他听。说起那次说书会上的趣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地分享这些，毕竟有着不同记忆的她，有着迥异于此时此地所有人的视角，于她新奇有趣，旁人只道寻常。
可像释定这样的小沙弥一定是不经常出寺下山的，她讲的这些他不会经历过，也算是跟他讲讲世俗的乐趣，省得他天天思辨。
“囡囡，大老远都听见你‘哈哈哈哈’的傻笑，山里的小动物都要被你吓回窝不敢出来啦！”阿苓拎着小攀山杖，嗔笑着这没规矩礼数的小丫头。
释定先转过身，对来人行了一礼。眼前来人正是刚回来的傅家夫妇。
“释定小师父山中清静修行，怎么受得了你这样的小唢呐！”傅匀刚刚看到自己姑娘盘腿坐在那里前仰后合，又看到一旁释定静立的背影，一向坚持散养的老父亲，此时突然感到汗颜。
听南瘪着小嘴不服气地分辩道：“分明释定刚刚也在笑啊，就是很好笑的事情，根本忍不住。”反正按释定的性子，笑没笑的也不会出声辩解。
阿苓利索地收拾着，边拿出刚才整理的东西边说道：“释定小师父，这些是专门为寺中准备的果蔬，让尚齐顺便背上去。今日不知你会专程下山，真是难为你和这个疯丫头一起在此等候！”
“多谢傅夫人。不曾为难。傅施主我们现在就回寺吧。”释定言简意赅，合十朝着白苓颔首，接着朝向听南。
听南也照样学样地回了合十礼，复又挥挥手道：“再见。”
释定冲着她微微一笑，随着傅匀一同回山上去了。两人上山，两人下山，就此分别。
阿苓背着满背篓的野游硕果，看着自家丫头挥着小木杖在前面领路，又回想起释定那微微一笑，有些欣慰。真希望囡囡能一直这样开心，将阳光乐观传递给他人。
“囡囡，你们刚刚聊什么那么高兴？”下山路上，阿苓问着囡囡。
“什么？哦，就说了村里的趣事。”
“那释定说了什么？”
“他没说话啊，表面都没反应。我猜他在心里定是笑了。”
呃，不是说人家也在笑吗……在心里笑了她也能知道？
“娘，你觉得他要跟我说什么？他又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去寺里……”听南察觉到娘亲在意些什么，感觉她在有意探寻。
白苓听女儿这般说，掩饰答道：“没事，就是想这释定小师父自小在寺里长大。听你爹说住持不曾让他下过山。我想他多半会生疏沟通，淡漠世俗，与你在一处会没话说。没想到你们能聊得来，还那么高兴。”
听南闻言愣道：“什么？他从来没下过山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寺？”她吃惊地回头看向娘亲。
没想到他也有禁足令？那要论禁足范围，释定比她惨！
“是啊，娘也不清楚，你爹曾经提过。他长你三岁有余，虽不知具体生辰，今年大约也**岁了。嗳，可怜了要自己从小……”她亦为人母，想到这孩子悲苦的身世，阿苓没说下去。
可是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自小养在寺中，得道高僧言传身教。今日虽匆匆一面，但她从那气度能感觉到，这孩子将来必然非同凡响。
听南哀声道：“坏了，那我还跟人家说让他下山一起听故事。我以为他偶尔能下山，我们可以约着去说书会。”那若再相见，怕是得等她六岁生辰之后了。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怕娘亲以为她有多想去寺里，别到时候直接禁止她生辰前再上山，那就太惨了。
“幸好山道就一条，不然这第一次出来怕是会迷路。”阿苓没有接女儿的话茬。
听南自然地接着道：“可不是，我看他轻车熟路似的，也没什么新鲜好奇的样子。若按年岁他与虎子差不多一般大，两个人真是天差地别。和他聊天，感觉仿佛在和爹娘聊。比下来虎子单纯是个要糖果子蜜饯吃的小屁孩儿。”
“哈哈，也不知道哪个还不到六岁的小肉丸子天天问娘要糖果子吃，还说人家小屁孩儿？”
听南专门翻出兜里的蜜饯塞进嘴里，正好补充体能，有些不服气地回道：“我喜爱吃绝不是因为年龄小，只能怪娘做的糖果子太好吃了，我可是要吃到娘做不动为止的！再说了，你看连吴婶每次都来咱们家都会吃上几个才满意离开，她要不是不好意思拿，指不定连我都吃不上了！”
这话倒是不假。阿苓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这算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技能。每次做糖果子都很愉悦，能想起一些之前人生的美好回忆，现在能给囡囡做更是倍感幸福。
听南边品着丝丝甜意，边嘟囔着：“这次忘了给释定尝尝娘新研制的糖果子，下回得记得给他分享一下。”阿苓发现囡囡对释定算是挺上心。
“娘，我们快回家吧，我快忍不住要吃你做的大螃蟹了。”
“好，小馋猫。娘回去就给你做。今天就吃煎的吧~”
“娘，我说一件事，你别生气。”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衣服摔破了……娘，真的不是我瞎乱跑摔的，是我刚刚不小心坐地上撕裂的。”
“我说你怎么掖着衣摆。衣服小了？你是不是又长了……”
“我也觉得我又高了一点。”
“我说的是长圆了，横向的长。”
“呃，没有呀，怎么会！我最近可没有顿顿吃撑哦！”
傍晚的余晖将母女俩的影子拉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欢快，你一句我一句开心地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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