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冬。
丽安县迎来十年难见的大雨,涛涛雨势伴随闪电雷鸣,大有摧毁万物之势。
雨水顺山而下,断枝碎叶混着泥浆,一并涌入山脚下的周家药铺。
屋内,白衣少年抱紧麻袋,在没过脚背的冰寒泥水中艰难穿行。
少年身形瘦削,浑身几乎湿透,一缕缕发丝贴在脸上,也顾不得捋开,狼狈至极。
可那双眼,却在电闪雷鸣中也不见惧怕,只有坚毅。
他站在木椅之上,试图将麻袋推上柜顶,可总差一点。
踮起脚尖,椅子立马发出磕磕声响,他咬住下唇,不顾颤巍晃动的身子,指尖上顶……
“好了!”
内心欢喜之际,汗珠滚落进眼内,瞬间蛰痛。他下意识捂眼,啷当一声,麻袋劈头砸下,他身子不稳,直直从椅上掉落。
挣扎中,打翻了柜台上的油灯。
……
屋内漆黑,泥水冰凉,药材飘游,脚踝刺痛。
……
“真是,倒霉。”他低喃着。
雷电铮鸣,雨势汹汹,密集如万千白亮银针,一直下到清晨,方才淅沥。
不知少年何时爬坐在椅上,只见他看见雨停,挣扎起身。隐隐作痛的脚腕使他不断吸气,见还能忍,他便撑住木椅,一瘸一拐走到拐角处,拿起扫帚将积水往外赶。
唰——唰———
佝偻的背逐渐僵痛,双脚也在冬寒雨水中变得麻木。直到天上乌云陆续散开,露出灰白的阴天本色,药铺的碎石地面方才显现。
汗珠顺着发丝滚落,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病客随时会来,可如今药材已经不全,他得出门备药。
他消沉叹了口气,犹豫要不要关停一天明日再说,迟疑中,缕缕金丝探进屋内,落在门前一个小小的凹陷水潭内,波光粼粼。
“竟然晴了。”少年的视线缓缓移到屋外天,淡淡的蓝,澄明而清澈,似乎离他极近,触手可际。
他放下扫帚,静静望着。望了许久,久到白云聚凝又飘散,方才收回视线。
天晴了,药铺没有不开门的道理。
跛着脚踏出门去,从泥泞小巷一步步走去街口。
街道还冷冷清清,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处处是积水,在初阳映照下,一个个水潭像是雨后冒出头的金蘑菇顶。
少年疲倦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松动,也在庆幸此刻热闹的是这些“金蘑菇”,不是人群。起码他如今狼狈的落汤样子不会被太多人看见。
在这份寂静的热闹下,漫长的路程也不算难熬。
待从城东走到城西,天光渐亮,人群陆续涌出。城西商铺富饶,小厮也都穿着体面,时刻讲究。而他既不是城西的常客,白色衣衫也满身污痕,自然极其惹眼。
说是惹眼,不如说是厌嫌。
“雨后开工,遇见这么个?不知道是哪家这么倒霉?”
“开门红开门红,哪家沾上个开门脏,不得倒霉到过年啊。”
出门扫水的小厮们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生怕触了霉鬼,大惊失色般把扫帚一甩,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眯眼盯着脏鬼往哪边去。
没挨着的松口气哼着曲继续扫地,眼瞅着要过来的黑着脸在心里唾骂。
少年从各方视线中平静走过,静的异常,只是眼睑略略低垂,盯着能映出人影的路面。
脸上都沾上不少泥点,确实狼狈。
他四顾望了望,见前方第二家商铺前备有水瓮,便走上前舀起半瓢水擦干净脸,将手也冲了一遍,方才抬头看向牌匾,轻轻叩门。
小厮们看热闹似的往这边瞄着,不时互相使个眼色,揶揄一番。
过不久,商铺门徐徐打开,一中年男人在少年身上一番打量,眉心微蹙道:“你是……”
“周黎。”少年嘴唇有些干裂,渗出一丝殷红血迹,他抿了嘴,轻声再道:“城东周家药铺,周黎。”
男人愣了一愣,撑住门的手放下,渐渐恍然:“周玉安的儿子?”
“是。”周黎颔首。
“确实知道周大夫有个儿子,只是没见你来过。”男人彻底将门推开,抬手朝屋内一摆,敞亮道:“稀客,进。”
“周大夫可还好?”男人寒暄着递来一杯热茶,眼神仍在周黎脸上打量,不时点头,身后几名打扫的丫环小斯也看过来,嘴里低低碎念什么,听不清。
“都好。”周黎接过热茶,他确实冷得厉害,握紧茶杯饮下一口,从头到脚也生出些暖意。
“你和你爹简直有七分相似,仪表堂堂啊。”
男人不由赞叹道,甚至比起他爹,更为俊秀文气。面如白玉,好个白玉少年郎。只是看着有些消沉,缺了些少年意气,白玉有裂,可惜,可惜。
周黎颔首一笑,将茶杯放下,视线掠过衣摆下方的污痕,顿时有些拘谨,也不愿多做停留给人添麻烦,轻声开口道:“我想来买些药材。”
“好说。”曹掌柜抬手指向中间,乌木药柜占满墙壁,“应有尽有。”
“我要那些就行。”周黎看向右侧地面,随意摆放的麻袋。那是些略有瑕疵的药材,不影响使用且价钱更为便宜。
“小小年纪这么会过日子。”曹掌柜笑着打趣,叫来一小厮道:“地上那些按往常分量取货,送到城东周家药铺。”
小厮瞄了眼周黎,笑脸躬身道:“是。”
“这是药钱。”周黎从怀里仔细掏出一布包,递到曹掌柜跟前。
另一小厮快步走来接过布包,翻开点了一点,随即眉毛一压,面色不悦道:“老爷,少一角钱。”
开门脏已经晦气,还碰见这么个穷鬼,满屋子人的脸都掉了下来,气氛直直往下坠,连一向和颜悦色的曹掌柜嘴角都放下扯平,盯着小厮手里的蓝色布包眼尾一抽。
周黎也是一怔,他没想到没带够钱,脸微微发热,本就局促的身子竟有些发僵,他试图从身子里再抹出些钱来,可惜,什么都没有。
拇指狠掐着拳心,“出门走的急没细数,实在抱歉,待会儿人来时一定补上。”
城西有讲究,开门第一单生意不能拒绝,曹掌柜脸黑下来,却也只能咬牙道:“没事。”
周黎无法辩解,只能歉然道:“那我就先走了,实在抱歉。”
颔首走出门外。
刚下台阶,便听见背后不避人的埋怨。
“什么啊,穿那一身脏连衣服也不换,城东来的都那么小家子气?”
“贫民散户嘛,你们不知道周黎?有名的......”小厮低低笑了一声,“有名的草包,除了长得好,啥也不会。”
“白瞎他那个神医爹,后继无人。”
“听说他之前给人抓药抓错两回,差点害死了人。”
“啊?还有这事?”
“是啊,你可不知道他爹把那人救回来费了多大劲,说不好听的,要不是他有个好爹,谁理会他啊,光抓错药那事就把他打死了。”
“这不扫把星嘛。”
笑声尖利,被曹掌柜打断:“行了行了,把这扫干净,别影响后面接客。”
“哦。”众人应了一声。
周黎在碎语中默默往前走去。
面容依旧平静,平静到麻木。
他习惯了。
丽安县太小,小到几年前的事还活在旁人的口牙中,日日夜夜地磨,碾压成粉再随风散出去,蒲公英似的遍地生根。
至于事情来由真伪,谁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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