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繁华热闹，人员关系错综复杂。大街上随便拉两个人细细盘问，便能得出他们往上数第几个祖宗辈还有几分沾亲带故的情谊。
顾玲玉坐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掀起一角窗帘，朝外面街道边上卖东西的小贩的摊上漫不经心地看去。外面的日光随着她的动作迅猛地溢了进来，照得顾玲玉身侧安安分分坐着的刘锦秀的脸上明明暗暗。
没有看到心仪的东西，顾玲玉有些郁闷地放下帘子，扭头对着低垂着眉眼的刘锦秀说道：“如今都是早秋了，这日头还是这么毒，热得人瞧什么都不如往常有兴致。”
刘锦秀抬眸看向她，柔柔笑道：“不如去我家里，我给你做石榴浆。”
“好啊。”顾玲玉闻言总算提起了些兴趣，欣然同意道，然后对着前面的车夫叫道：“去华新巷刘府。”
车夫拉着缰绳掉转了个头，朝着远离闹市的方向牵着马走去。顾玲玉坐正身子，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她“诶呀”一声，俯下身去抽座位底下的暗格。
刘锦秀视线不移地瞧着前方随着车辆的颠簸一颤一颤的车帘，似乎没有注意到顾玲玉那边的动静。
“敏慧，你瞧这是什么？”顾玲玉向她凑过去说道。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刘锦秀，神神秘秘地朝着她伸出手，露出里面的东西。
刘锦秀闻言瞧向面前的手心，上面放着一只串在红色绳子上的扇贝。只是和她之前见过的都不太相像，它的形状更加独特，带着浅紫色的色彩，十分美观。她端详许久，这样认真被吸引的态度让顾玲玉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
刘锦秀把握好时机，适时地看向顾玲玉，眸中带着喜欢和好奇地问道：“这是哪种扇贝？它长得真是好生美丽。我从未见过这种的扇贝。”
顾玲玉得意一笑，说道：“你自然没见过，海边的东西都是我哥给我，我再给你看的。我都是第一次见，你怎么可能见过？”
面对顾玲玉无知无觉略带挖苦的话，刘锦秀脸上的笑容不变，仍旧体贴地没有言语，等待着顾玲玉之后的话。“这是栉孔扇贝，很稀有的。很多达官贵人花重金收购栉孔扇贝，就是为了收藏。”顾玲玉侃侃而谈道。
刘锦秀微微睁大双眼，语气带着钦佩之意地说道：“述文哥哥真是厉害，连这种稀奇货也能弄到。”
“我大哥哥想做什么，便没有做不到的。”顾玲玉仰着下巴，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她拿起手上的扇贝，对刘锦秀说道：“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刘锦秀有些受宠若惊地连忙拒绝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平白收下呢？”
“怎么便平白了？”顾玲玉蹙眉不解地反问道，“你是我的好友，我想送你东西天经地义。”接着，顾玲玉十分强势地倾身上前，双臂绕过刘锦秀秀气的颈项，将栉孔扇贝给她戴了上去。
顾玲玉退回去，满意地打量了刘锦秀两眼，然后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我大哥哥常年流连海边，日后我想要栉孔扇贝，大哥哥也能再给我弄来。我何必把这玩意儿当个宝贝供起来？”
刘锦秀垂眸应道：“嗯。”她抬起手，轻轻摩挲着胸前的扇贝，但又很快松开，将手放回腿上。
到了刘府门前，端儿站在马车外面将刘锦秀小心地扶下来。顾玲玉则手脚麻利地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她身旁的剪如早已见怪不怪地让开地方，供顾玲玉尽情施展身手。
两人相伴穿过长廊来到后院，刘锦秀陪着顾玲玉分别拜见过祖母和大夫人，然后便往清净院去了。院里的小吉瞧见刘锦秀回来，趁着刘锦秀和顾玲玉坐在院中歇息的片刻，一面给她们二人倒茶，一面说道：“姑娘，您走后王二姑娘差人过来送话，问您这几日可有闲时，她想约您去李氏茶楼小玩。”
“王二姑娘？是哪个王家？”顾玲玉仰头将半盏茶喝下肚，好奇地抬眼问道。
小吉老老实实地回道：“御史大夫王大人的女儿。”
顾玲玉闻言有些讶然地看向一旁默默喝茶的刘锦秀，问道：“竟是王菁吗？郡主看得她那么紧，你是怎么与她结识相交的？”
刘锦秀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只不过是偶然遇见，我碰巧帮了她个小忙罢了，不足挂齿。交情谈不上多深，我们总共也只见过两面。”
顾玲玉并不是多好奇的性子，听了刘锦秀一番深入浅出的话，自觉无趣便没有再多问。刘锦秀对小吉说道：“你午后出去一趟，给王二姑娘传个话。我明日无事，可以应约，向她问个时辰，那时我和她在李氏茶楼门前相见。”
“是。”小吉应道。她见刘锦秀带着顾玲玉向屋中走去，连忙将桌上的茶水撤了下去。
等刘锦秀做好石榴浆，便已接近晌午。屋中愈发闷热，顾玲玉端过冰镇过的石榴浆，两只手瞬时被碗壁上的冰凉水滴打湿。她一口气喝下半碗石榴浆，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顾玲玉站起身，刚靠近屋门便被热浪打击得毫不犹豫地退了回来，对着刘锦秀说道：“敏慧，我今日在你这里用午膳吧。”
“好。”刘锦秀温声应道，转而对着端儿吩咐道：“让小厨房准备些开胃凉菜。”
“是。”端儿回道，随即退出屋内，传话去了。
刘锦秀平日里吃的大多是药效温和的药膳，所以小厨房在炎炎夏日中做的都是些吃后清凉解暑的膳食。顾玲玉吃着胃口大开。刘锦秀瞧着顾玲玉又要添饭，赶忙拦住，哭笑不得地劝道：“沁沁，吃太多小心肚子不舒服。”顾玲玉撇撇嘴，到底还是听了刘锦秀的话，就此偃旗息鼓。
两人净手、漱口过后，刘锦秀带着顾玲玉在屋外的廊下沿着阴凉的树荫走了一会儿。刘锦秀听着顾玲玉连连打着哈欠，笑着问道：“不如我们回屋小睡片刻？”
“好好好。”此话正和她意，顾玲玉点头应道，拉着刘锦秀便急忙往回走。
申时初刻，睡醒的顾玲玉回了顾府，刘锦秀便在后院帮忙晒药材。
夜里，刘锦秀坐在桌前看一些零散的诗集。她看了许久，灯光变得有些昏暗，于是刘锦秀放下书本，对守在一旁的小吉说道：“小吉，过来添烛。”正准备上前的端儿脚步一顿，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回去。
刘锦秀看着小吉动作，语气轻缓地说道：“小吉，有时候我的一些事情，还是避着人说好。”
小吉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刘锦秀，没顾得上手里的蜡烛，险些被烛火烫到。还是端儿眼疾手快地扯过她的手，让她免于受难。端儿瞧着小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奈地宽慰道：“姑娘又不是在怪你，只是提点你两句，怎么就受不住了？”
刘锦秀瞧她这模样，叹了一口气，对小吉微笑道：“小吉，你听话乖巧，一点就通，所以很多事我都愿意和你说，想将你变得更好。你明白我的用意吗？”
她说得那么真诚，弄得小吉心里的委屈全变成了满满的感动。小吉红着鼻头，哽咽着声音用力点点头说道：“我明白。”
刘锦秀闻言欣慰地一笑，继续问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姑娘放心，小吉会懂得越来越多的事。”
“嗯。”刘锦秀看着小吉，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你。”然后她收起手中的诗集，对端儿她们说道：“我累了，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今夜小吉守夜，端儿早早退了出去。小吉静悄悄地掖了掖刘锦秀的被角，将床帐放了下来，而后在外面的榻上睡下。
翌日酉时，刘锦秀抵达李氏茶楼。守在门前的店小二瞧见马车上挂着的写着“刘”字的牌子，连忙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吴十一微微弓着腰，对着刘锦秀恭敬地问道：“姑娘可是华新巷刘府的大姑娘？”
刘锦秀颔首应道：“正是。”
“那就对了。”吴十一眉开眼笑地说道：“王姑娘正在二楼等着您，我这就领着您去。”
“多谢。”刘锦秀浅笑着说道。
“姑娘客气了。”吴十一一面摆手说道，一面向前走去。刘锦秀带着端儿跟在他的身后走进茶楼。
李氏茶楼呈回形状矗立，中间建有高台，白日有说书先生坐台评说，过了戌时初刻，便有专门的戏班子上台演出。如今台上的“李百通”已讲到赤壁大战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斗诗的奇闻。
楼里静悄悄的，刘锦秀跟着吴十一沿着墙壁绕过喝茶听书的客人。即上二楼，刘锦秀回眸看了眼一楼的人，一眼扫过去，有穿着简朴的汉人、衣饰华贵的蒙古人或是色目人——刘锦秀不大认得出来，还有戴着“昭君帽”的男男女女。李氏茶楼向来打的招牌便是“海纳百川”。
刘锦秀默默收回视线，继续上楼。二楼的布置和一楼的相差不大，只是有客人会要求茶楼提供屏风置于自己和他人之间，以求双方的隐秘性。
他们穿过几扇画着花鸟或是山水的清雅素静的屏风，来到二楼的深处。王菁坐得端正，好看的眉眼直直地盯着楼下说书的“李百通”，听到巧妙处，嘴边便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停栖在路边的蝴蝶，若有人有心逗弄，它便会围着来人翩跹起舞。它是单纯、无害，又渴望爱意的存在。
“王姑娘，”吴十一走到另一侧，露出身后的刘锦秀，轻轻叫道：“刘姑娘来了。”
王菁闻言回神，眼中带着未尽的笑意地瞧向刘锦秀，脸上蓦然绽开笑容，低声喊道：“敏慧。你来了。”
一旁的吴十一见状悄悄退了下去。刘锦秀一面微微颔首，一面在王菁对面坐下。王菁将面前未动的茶点推向刘锦秀那一侧，眼神期冀地说道：“你尝尝，我不知你的喜好，便让人上了一些口味清淡的。”
刘锦秀捻起一片糕点放进嘴里，入口即化，只是稍甜，吃起来果然是味道清新，口齿留香。于是她真心诚意地说道：“我很喜欢，多谢王二姑娘为我考虑。”
王菁脸上笑意加深，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唤我阿晋便好。”
“好，阿晋。”刘锦秀也不扭捏，顺势说道。
楼下的“李百通”讲到周瑜死前道尽遗憾和愤懑的“既生瑜，何生亮？”时，王菁眼中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伤感，忍不住喃喃说道：“周公瑾一生桀骜不驯，却连连败给孔明，倘若他能对孔明虚心讨教，不知下场是否会不一样？”
刘锦秀闻言浅笑道：“阿晋，这些传闻大都经过人自己的想法润色过，不可全信，历史上的周公瑾可是位心胸宽广的大人。”
王菁愣了愣，脸上露出些许惊喜的神色，愉悦地问道：“果真？如此说来，周公瑾的相貌品行皆是上乘，那可真是一位人物。”然后她好奇又倾佩地问道：“敏慧，你懂的可真多。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这些事的？”
“我家中有几本祖父留下的史书残本，闲来无事我便常常翻开来看。”刘锦秀坦诚地说道：“你若是感兴趣，改日我找出来借与你看。”
“好啊，”王菁欣然答应道：“你找到可一定要托人告诉我。”
“放心。”
两人之后没有再多加言语，真的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听了近一个时辰的说书。等“李百通”下场，王菁有些疲乏地看向刘锦秀，问道：“后面还有几场戏，唱的是新戏《窦娥冤》，你可想听？”
刘锦秀瞧着她的神色，不假思索地说道：“今日有些累了，我们改日再听吧。”
王菁闻言冁然而笑，说道：“好。”说罢，两人一同下楼，门前停着两人府上的马车。她目送刘锦秀上了马车，转身后原本笑靥如花的脸上顿时冰冷起来。
“姑娘，您怎么了？”王菁身边的鹤儿对她一瞬的变脸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道。
王菁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无事。”而后，她很快上了马车。车帘被放下来，遮住了本就有些昏暗的光线。
敏慧，你确实伪装得很好。我可以原谅你的小心思，下次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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