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今春天已过去大半,南朝依旧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鹅毛似的雪花像是被天上的神仙攒起来,团在手心,然后一下子全部扔下来那样又急又凶。
乔基穿着玄色斗篷从漫天飞雪中一路跑过来,在厚实平整的雪地里踩出一条清晰的脚印,再被落下来的雪花模糊了形状。
卫鄠邑躺在廊下的逍遥椅上阖目小憩,放在身前的两条长臂之下压着一件红色狐裘,从他的胸膛处一直盖住只穿了两只棉袜的双脚。
乔基脚步轻盈地跨上回廊,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去了几分寒气后,才走上前蹲在卫鄠邑的腿边。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峰,有些埋怨地轻声唤道:“师父,外面天气这么冷,您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
见他没反应,乔基想伸手将卫鄠邑拍醒,冰凉的指尖伸到一半,猛然缩了回去。他双手合十搓了搓,又放到嘴边朝里面哈了两口热气,如此数次,直到肤色为小麦色的两只手变得红彤彤地发热。
“师父,师父醒醒。”乔基一面叫道,一面自然地握上卫鄠邑裸露在外面却温暖的手背摇晃。
卫鄠邑被他吵吵闹闹的呼声唤醒,从椅子上坐起身,上身盖着的狐裘落下来,堆积在乔基还握着他的手上。
“师父,您下次觉得热,屋里少烧些炭,窗户多开大点就是,再不行穿些轻薄透气的衣服也好。大雪天躺在外面睡觉到底是伤身体。”乔基眼神诚恳语气恳切地念叨道。
“好,好。”卫鄠邑无奈地笑着应道,然后他便聚精会神地欣赏起面前寂静的雪景。
乔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身子仍旧乖巧地蹲在卫鄠邑身边,没有动作。
两人看了一会儿,卫鄠邑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乔基的眼睛,柔声说道:“别看了,再看眼睛要疼了。”
乔基眨了眨眼,粗长的睫毛扫过卫鄠邑磨出茧子的掌心,有些痒。
“明天如果雪停了,我教你空刃的第三式。”卫鄠邑说道,随后抽出被乔基暖得热乎乎的手,站起身穿上鞋子,拿起身上的狐裘进了屋里。
乔基眼睛睁大,乌黑的瞳孔里闪出落入了星子般熠熠生辉的光亮。他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卫鄠邑的身后,兴奋地说道:“师父,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练,明年的考试中绝对不给您丢脸!”
卫鄠邑把手臂上的狐裘挂在架子上,轻笑一声,说道:“尽力而为就好。”
“嗯!”乔基用力点点头应道,他伸手解开胸前斗篷的带子脱下,将它挂在狐裘的旁边。
卫鄠邑走到书架前,指尖拨过囊笥上挂着的木牌,找到一本通俗易懂的有关讲解地域特色的书。他解开袋子,拿出书递给身后的乔基说道:“人文历史这些常识你都掌握了,从今天开始便学习如何利用地理在战斗中取胜吧。”
“是,师父。”乔基斗志昂扬地应道,接过书坐到书桌前,开始心无旁骛地学习。
卫鄠邑另拿起一本兵书,坐在一旁研读。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书上的字在变得昏暗的视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卫鄠邑抬起头视线穿过开了一半的门眺望远方,放松有些疲劳干涩的眼睛。
周顺此时从廊下走进来,他端着一盆新炭,看见卫鄠邑叫道:“大爷。”
卫鄠邑颔首示意。周顺轻手轻脚目不斜视地将盆子放在里屋,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里面的新炭。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屋子里各个地方的蜡烛都点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照亮里面的人影。
周顺端起盛放着旧炭灰的盆子退到门口,方才提醒道:“大爷,小二爷,已经是酉时了,该用晚膳了。”
乔基听到这声才从书里钻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揉揉感到有些饥饿的肚子,但并不言语只是瞧向卫鄠邑。
“嗯,让他们端上来吧。”卫鄠邑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头去看乔基。乔基察觉到他的动作,赶忙低下头假装看书。
卫鄠邑笑道:“知道你饿了,桌上还有些今日日中做的糕点,过来尝尝。”
“是。”乔基笑嘻嘻地说道,他放下书先去净了手,才坐到卫鄠邑的身边。他拿起一块金蓉花糕放进嘴里,里面过分的甜意化在了嘴里,糊住了他的喉咙。
“好甜。”乔基蹙眉说道,接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
卫鄠邑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不以为意地说道:“你每次都这么说,最后还不是都吃干净了?”
乔基喝了一口茶,冲淡了嘴里甜到发齁的味道,好奇地问道:“师父,您既然不喜欢吃这些糕点,为什么还要吩咐厨房每日都做呢?”
“因为我见你十分喜爱甜食。”卫鄠邑耐心地笑着解释道。
乔基在被卫鄠邑收养前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整日忍饥受渴。后来住进了将军府,被安置在卫鄠邑院中,第一次进他的屋子,乔基便被桌子上散发着甜腻香味的糕点吸引,但从不敢出声讨要。
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很少,有时连糕点也不会有。乔基每次踏进这里,那张摆放在屏风后的桌子便会自如地吸引他的目光。像是挂在毛驴前的红苹果,毛驴不需要尝到心心念念的味道,只要那根挂着红苹果的杆子还绑在它的头上,它就能相信面前空荡荡的地方肯定还会有红苹果。
这并不是因为它饿了,而是追逐的行为成为了一种习惯,一个执念。
后来乔基亲眼看到桌子上的糕点被周顺撤下来后捣碎倒进了渣斗里。第二日,乔基便鼓足勇气向卫鄠邑询问自己可以吃一块糕点吗?卫鄠邑将整碟糕点推到他面前,说他都可以吃完。从此,不管乔基饿不饿,他都会在糕点被撤下之前将它全部吃完。而桌子上的东西增增减减,却总会有一两碟糕点。
乔基心念一动,委婉地说道:“师父,其实我也吃不了这么多,您可以让厨房不用做这么多。”
“好。”卫鄠邑不假思索地应道,“你什么时候想吃了,跟周顺说。”
“嗯。”乔基应道,然后一面吃金蓉花糕,一面喝茶。一个接一个,很快盘子就空了。
两人用过晚膳后,乔基拿走日仄读的书便告退离开。
次日一大早,雪果然停了。乔基兴致冲冲地来到逍梧院,周顺和几个仆人已经将院中的雪扫得七七八八了,卫鄠邑就站在中间的空地上练拳。
乔基站在旁边,没有出声打扰,认真地看卫鄠邑打完一组拳。
卫鄠邑浑身发热,抬手脱下外衫放到椅子上。他回头看向院子里的周顺等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卫鄠邑来到树下,仔细端详着树枝,蓦地伸手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枯枝,说道:“这里没有雀尾刀,便先代以枯枝练习。”
乔基看着面前的卫鄠邑,他手中毫无生机干瘪粗糙的枯枝变成一把在晨曦下闪着温暖白光的雀尾刀。
说着,卫鄠邑脚步一错,提刀斜劈,紧接着他继续上步、双臂交叉分开横扫,然后他流利地转身撤步、举刀缠头下劈刀,之后又一个上步、双手握刀来了个斜撩刀,最后气势凌厉地上步下劈。卫鄠邑迅速起身,刀柄在他的手心飞快转动几下抛上半空,被另一只手牢牢接住收于身后。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枯枝在卫鄠邑的手中稳如泰山,一招一式中细听之下甚至有隐隐的破空声。
乔基这才从眼前这精彩绝伦的刀法中回过神,他的全身血液都在兴奋地“汩汩”流动着,几近偾张。
每次都这样。在看到卫鄠邑使出这些他从未见过的强大招式时,他都会有这种强烈的反应。乔基握紧拳头,垂眼将心底的狂热强压下去。
“接下来,我会一步一步示范给你看,你要认真记住。”卫鄠邑郑重其事地说道。
“是!”
乔基很聪明,或者说他悟性极高,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可以十分流畅地使出第三式了。
卫鄠邑在一旁欣赏着乔基的进步,等到练得差不多了,他忍不住体贴地说道:“好了,接下来你的刀术能否精进就看你的心悟了。你早膳还未用,先来填饱肚子。”
乔基收了枯枝,听话地应道:“好。”
单宛临摹完一页帖子,笔锋的墨水干了,她抬笔习惯性地去蘸墨,却见砚台里满是浓黑的墨水。
她微微蹙眉,看向还浑然不觉仍在磨墨的金草,轻轻蘸了蘸墨水,在砚台边缘抹匀,然后一面练字一面淡淡地问道:“往常这个时辰你都在干什么?”
金草闻言愣了愣,说道:“这个时辰四爷应该在练剑,下人们都不会靠近三清院。我,我会四处看看有哪里需要帮忙,就过去搭把手。”
单宛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面色如常地说道:“你下去吧,吩咐其他人不要来打扰我。”
“是。”金草放下玄香应道。他缓步退出门外,随后立即脚步匆忙地往外面赶。
湘水躲在墙后,探头张望不远处倚着墙根打哈欠的看管角门的小厮,熟悉的人影迟迟没有到来。她念及倚桃院里的徐静芸,心里着急得厉害,正准备失望离开,却听见角门那处传来动静。
孙禀打老远便看见金草,原本怏怏不乐的脸上瞬间变了一副模样,嘴边咧出一个谄媚的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活像是瞧见了财神爷那样热情。
走过来的金草无视了他的态度,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个他之前跟着单宛上街买的值钱物件塞进孙禀揣在身前的胳膊里。
孙禀颠了颠物件的重量,满意地收进衣袖里,讨好地笑道:“金草哥,您平时多照顾我们这些下人啊,有什么忙您说出来我们还有不帮的份吗?您还每次都惦记着我们,想着给我们带些东西来,这多生分啊!”
金草并不理会他这些虚伪的奉承,冷冷地说道:“一柱香后你再回来,记得避着些人。”
“是,是。”孙禀点头笑道,顺着夹道离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金草关上角门,回身看见从墙角里走出来的湘水。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像个毛头小子呆呆地看着湘水。
湘水向前走动几步,跟他稍微拉进了些距离,浅笑着问道:“你叫我来这儿,是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金草下意识抬脚想走近她,湘水却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金草慌张地也向后退,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就是有个东西想给你。”
“什么东西?”湘水问道。
金草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纸中央方方正正地叠着一方淡紫色的手帕。
他试探性地稍微又靠近她些,然后伸出手递给她。这次湘水没有躲闪,她拿过纸上的手帕,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着上面绣着的花纹,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
湘水抬眸问道:“还有呢?”
金草摇摇头,说道:“没了。”
“那我回去了。”
“嗯。”
金草看着湘水的身影消失后,坐在角门后面想着她,等孙禀回来。
冯安被买进府后,因为不善言辞,被那些老人们排挤,洗衣拔草铲雪什么又脏又累的活都被派给他。
半个月后的某日,湘水跟着夫人来三清院看单宛。她看见冯安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用还稚嫩幼小的双手翻动泥土,从里面拔出杂草。冯安小时候胆子还不是很大,泥土里都是各种长相怪异的虫子。明明他心里害怕得要命,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小心地继续拔草。
湘水走过去,温柔地问他的名字和年龄。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随着她弯腰的动作,沁进他的鼻子里。冯安闻出来了,是他们老家那片后山上种满的茉莉花的香味。
冯安不太适应陌生女子这般的亲近,朝后面躲了躲,声音低低地说道:“冯安,我今年十三。”
“好。”湘水点头说道。然后她进了屋里,有好一会儿,她终于走出来,笑着让冯安跟她进去。
端坐在椅子上的夫人问了他的家世,又问他读过什么书没有,他说家里父母双全,有两个哥哥,因为家乡前年发了大水,庄稼都被淹了,没有收成日子过不下去,没办法只能把他卖了。书只来得及读过《三字经》。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夫人看着四爷问道。
四爷向他看过去,很快移开视线,点点头说道:“就他吧。”
“你以后就叫金草,好好伺候四爷。”夫人对冯安说道。
如此简单的对话,冯安便成了十二岁单宛的贴身小厮金草。身份的转换,让他的日子好过了太多。
湘水回到倚桃院,徐静芸还没醒来,她就坐在榻上拿出那方手帕打开。手帕的中央绣着两句诗: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她吃了一惊,连忙将帕子藏于胸前。这般沉重难得的感情她生怕自己会错了意,耽误了金草。于是她又拿出来,一字一句地端详着。湘水看着看着,金草的模样便从那些字里行间显现出来,亲自给她念着这两句诗。
湘水羞红了脸,闭上眼想将眼前的金草赶走,手里攥着的帕子却突然被人抽走。
刚才的情动霎时湮灭,她猛地睁开眼看去,却见徐静芸站在她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手帕上面绣的字样。
湘水深知徐静芸的脾性,她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主子,心中的不安慢慢消退下去。
果然下一瞬,徐静芸便笑着看向湘水。只是极尽温柔的声音却吐出令她花颜失色的话。
“原来悯恩喜欢的人是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