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咚,咚,咚……”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蒋时彦裹紧了衣服,到院中开门。
“谁啊?”蒋时彦不耐烦地问,一边打开门。
门外的人竟然是文晓。
蒋时彦忙正了正身,声音轻柔地问:“文晓姑娘,这么早,可是方执事有什么要紧事?”照往常,她现在应该还没起吧。
文晓福了福身,言辞温婉,“蒋公子,确实是方执事的事,就在刚才她已离开晋照,前往青州,交代我特意来告知你一声,这段时间不必来兰苑。”
“她回青州?那她还回来吗?”蒋时彦语气急切。
“是,归期不定,但肯定回来。”文晓答。
蒋时彦松了口气,“那还行,真是佩服方执事,这么冷的天,还北上回青州,王爷有要事?”
文晓:“不知,但方执事还说。”
“说什么?”
“方执事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蒋公子的工钱减半。”
“什么!”蒋时彦怒了,“方宁,你丧良心!”
“阿嚏!”方绾宁骑在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天寒地冻,她又将袄子裹紧了一些。
“方姑娘,可要休息?”王霄追上她的马,和她并行。
方绾宁摇头,“不用,早点赶到下一个驿站吧,不用休息,我坚持得住。”
隆冬的天气真是要人命,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要结冰,即使戴了手套,握住缰绳的双手还是发木,浑身裹得只露出一只眼睛,那些刺骨的风还是能钻进脖子里,肆虐方绾宁本就单薄的身体,让她在马上看起来摇摇欲坠。
王霄沉默地又退回她身后,目光所及全是她的背影。
郁先生还没回晋照前,方绾宁就计划着回青州了。她自秦梦楼之后就一直惦念着俞修衡,每次描他的字帖,每落笔写下一个字,都有他的影子映在手腕。晋照的风雨伴了她整整五个月,但每晚梦里,出现的都是青州的海。
所以自郁先生回来后,她就迫不及待地申请回青州了,刚开始郁先生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天气恶寒,他离开北阳城的时候已经在飘雪,路况也算不得多好,马车更容易遇险……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方绾宁也不听,去水沽交代完事儿之后,牵了高德就往城外走。
逼得郁先生最后还是答应了她,派了一只八人小队随行,文晓给她准备了厚厚的狐裘,帽子,耳罩,方绾宁也做好了心理预备,回青州的路上就算遇到了海天之水倒灌,漫天风雪埋身,她也得回到他的身边。
青州从前日起就开始下雪了,铺在路面上,薄薄的一层,风倒是很大,穿过城里冷清的街道,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尖啸之音。
俞修衡最近也很少出门,沧澜阁里的炉火就没熄过。近海上的海寇船自上月起就没再来,许是讨不到好处,又怕冬季幽深的大海,总之,日子又平静下来,除了城外正研发着大炮的明风营,需要他隔三岔五地去一趟,其余的生活倒也闲适,他又有时间继续刻章了。
方绾宁自昨日就有点低烧,但她没敢说,一路上王霄盯她盯得紧,只要她脊背一有些松,就恨不得原地住个三四天。今早又加紧赶了路,现在方绾宁的脸因高温红的不行,不过还好藏在狐裘面罩下面,并不是很显眼。
在她脑子越来越晕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青州的城墙。
入城时还被拦了一下,是一支完全陌生的军队,方绾宁不认识,她取下那枚螭吻玉佩,交给王霄去交涉,她也好趁着时间,眯眼休息会儿。
“方姑娘,还好嘛,可以入城了。”王霄走到她的马前,唤她,看她裹在雪白狐裘下,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眉间一片愁云。
方绾宁听见王霄的声音,艰难睁开眼,看着霍然洞开的城门,尽管身子还在发软,但她突然涌出一股心劲儿,挥手一鞭甩在马上。
“驾!”
俞修衡手里拿着的是第三块绿石了,上一枚本到了收尾阶段,一直在琢磨章上的字,谁知被周陵的人摔了,磕碎一个角。
如今这块也才堪堪雕完上面的花样,世上第二株明堂雪,一朵在齐陵城外,一朵在这印章上。俞修衡将上面的灰吹去,嘴角微弯,甚是满意地看着这枚章。
待下次寄往晋照的信,就能把它送给绾宁了。
赋思候在屋内,透过窗户,遥遥看见有一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进沧澜阁。她神色一凛,出了门在院里拦住他。
“不懂规矩?这地方岂是你能来的?”
小厮慌忙跪下,“禀姑娘,恕奴才无礼,确实是有要事。”
赋思问:“何事?”
小厮抬头回答,脸上绽开喜悦的笑,“是方姑娘,方姑娘回来了!”
“你没看错?”
“没有,小的见过方姑娘,是她!”
赋思顿时也是一喜,慌忙回身进屋,她动作有些乱,险些撞了屋内的高几,被兰花扶了一把。
俞修衡听见动静,扭头来看,只见平时恬静的赋思,此刻满脸兴奋的神色。
赋思:“王爷,方姑娘回来了。”
俞修衡愣了,这句话像是一段杂音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声音有点抖。
赋思重复:“方姑娘从晋照回来了!刚才小厮来传话,说是刚下马,此时正在来沧澜阁的路上……”
话音刚落,赋思只觉得身边飘过一阵风,再抬眼哪儿还有王爷的影子,他连披袄都没顾上,着了一件藏青色的襕袍,就冲进了青州的朔风中。
俞修衡刚踏出门,入目便是那站在垂花门下的雪白身影,她一手撑着院门,头顶上还堆着雪,呼出的白气灼灼,像是山顶上最早升起的白雾,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心口仿佛要窒息般,又见那身影直直向他跑来。
四季的枯荣和千秋的美梦,都在这一瞬黯淡,尘世轰鸣,大雪肆虐,他终于又能见他的另一半魂灵。
方绾宁的脑子越发沉重了,从府门前走到这里,真真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终于到了沧澜阁,她扶着院门喘息片刻,就看见屋内发慌似的走出一人。是他,他好像比之夏天时,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那身单薄的袍子在她眼里闪光。
哈,定是在衣服里掺金线了,我怀金垂紫的渊王殿下啊。
方绾宁拖着身体朝他奔去,步伐踉跄,险些摔倒,还好被俞修衡一把揽过,紧紧抱在怀里。
天地肃静,两人在青州的寒风中相拥。
赋思和兰花走出房门,赋思的手上还拿着一件墨色大氅,但她没有上前去打扰院中的两人,她的眼睛也悄悄泛了红。
兰花满脸疑惑,问:“那是谁?”
赋思笑着答:“那是王爷的心上人。”
俞修衡抱着方绾宁,像抱着一团雪,冻得他的双手发白,可怀里人的气息是那么灼热,她每呼吸一口,都能在他的皮肤上烫一个疤,她靠在自己的胸膛,竟止不住地颤抖。
“绾宁,是你。”他咧嘴笑,心里是止不住的欢喜,抱着她的手也在收紧,生怕这只是一场冬日的海市蜃楼。
方绾宁的喉咙干涸得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有利刃割颈,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眼里是含不住的泪,滴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她声音嘶哑,朝他艰难开口:“小川,你受苦了。”
俞修衡一怔,身子瞬间僵硬,那些悲苦的时光在这一瞬似走马灯闪过,他鼻头酸涩,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可如今这样,她冒着大雪而来,浑身狼狈,一时竟分不出到底是谁在受苦。
他低头想去看她的眼睛,却只感觉到这具身体在自己手里软下去,眼皮似千斤重地闭上。
“绾宁,绾宁!”俞修衡焦急大喊,又拉开她围在脑袋上的狐裘领,想让她透透气,谁知露出的是一张烧得通红的脸,他瞳孔怒睁,不用去试也知道她的温度烫得吓人。
俞修衡一把抱起方绾宁就往屋里走,“来人!叫李太医!快!”
方绾宁这一病,就是整整两天没睁开眼。脑子里全是回青州路上呼啸的风,和落在身上的雪。她心里念着俞修衡,一度想睁开眼看看他,她知道他就在身边,还能听见他一直在和自己说话,但她实在没力气,只能隐约见他一点衣角,又昏睡了过去。
俞修衡将人靠在怀里喂药,刚见她徐徐地睁开了一条缝隙,以为她终于要醒来,结果一瞬又耷拉了下去,心疼得他眼眶红了又红,手里的药碗差点端不住。他定下神,将这碗药仔细喂了,又将她轻放进锦被里,盖得严严实实。
轻声走出房间,俞修衡来到偏厅,厅里乌压压跪了一片,关珏站在他身后,抱剑而立。
李溪是王府中任职多年的大夫,皇宫里的太医院出身,此时正跪在地上向俞修衡禀告方绾宁的病情,“回王爷,方姑娘多日来,冒着风雪赶路,身体疲敝,导致寒气侵体,头身疼痛,脉象阻遏,而今温度已然下降,性命无碍。”
俞修衡问:“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李溪:“今次喂过药后,只要再辅以药酒推拿之法,疏通经络,按行全身,不出意外,最迟明日晚间就会醒。”
“嗯。”俞修衡缓了一口气,点头。
李溪起身告退,“那老夫这就去指导赋思姑娘,按摩推拿的手法,好为方姑娘推血行宫。”
俞修衡敛眸挥手。低气压弥漫在整个厅内,王霄等人直直地跪着等候渊王殿下的问话。
直至李溪都快跨出偏厅房门,跪在地上的王霄突然出声:“李太医!”李溪停住脚步,王霄接着说:“方姑娘前几个月伤过骨头,推拿之时,请避开前胸下三寸。”
李溪了然:“还好王副典军提醒,老夫会注意。”说完抬脚便离开了。
主位上的俞修衡听到方绾宁受过伤,眼眸蓦然一跳,他瞪着王霄,问:“王霄,你说什么?绾宁受过伤?”
王霄在晋照时,郁先生也早就告诉过他,邓维的事不必告知王爷知晓。但今天如果隐瞒此事,方姑娘怕是会因为简简单单的推拿造成二次骨裂。
他低着头,不敢看俞修衡,“是,殿下,方姑娘在晋照断过一次肋骨……”
王霄如实告知了王爷此事,他也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俞修衡听完,胸腔里登时升起一团怒火,他一把挥开手边的茶杯,噌地站起身,按住想去踹王霄一脚的冲动。
满脑子都是:我的绾宁挨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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