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忽略那些险恶的机关，林中随处缭绕着的水雾便隐约有了些梦幻之感，从皓雪般的纯白到朦胧的浅灰，再到奇异的青灰，最后是诡丽浓郁的青蓝色，人在其间，会看到心底想象的事物，恐惧的，憧憬的……无穷无尽，就像坠入了一场梦境一般。
是噩梦还是美梦却无法保证。
醉虚林的真相是什么？
一路走来，他们似乎已经洞察真实，又似乎仍旧陷在迷雾之中。
“你想找越锦书寻仇吗？”仙医突然道。
练清竹看过去，镜心澜也抬起了眼睛。
束流觞无所谓道：“你们都不敢提，我提。”
练清竹很是淡然：“他只是我众多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镜心澜终于问出口：“究竟怎么回事？”
练清竹：“正如镜宗主所了解。”
没有更多的反转，只不过是背后还涉及了一些更为复杂的党.争权斗罢了。
镜心澜又沉默了下来，她去了解过真相，也没有回避着不敢相信，她只是觉得恍惚。
束流觞道：“我不懂。”
练清竹没有回应这句话，过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道：“前辈可曾分析过这些雾气？”
“致.幻之毒，”束流觞一心两用，看着手中八生鬼图的同时道，“来自于南疆的避阳青树，我刚刚在林子里又见着另外几株毒草，没有细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效用，或许配合着避阳青便能够把人给毒.死了，越往深处走，醉虚林里移植的南疆草木就越多，水雾的颜色渐深，毒.气越来越浓厚。”
练清竹：“我觉得他们未必是想要把人毒.死。”
致死的药物难制，南疆奇毒也并非常理可以弄明白。
“为何这样说？”
练清竹：“人一死便什么都没有了，也便失去了价值。”
束流觞还是听不懂他的谜语，以前练清竹在百草林养病时她就觉得这年轻人神神叨叨的，说话特别飘忽不定，格外让人看不惯，但因为他脾气好长得好看弹琴又好听，她也就容忍了。
她没留意到自己其实也是这样，他俩聊双方都懂的话题时才能顺畅，而在其他时候，除了集闲七英很少有人可以理解她。
练清竹则是早已习惯了，不觉得有自己什么问题，反正喻尺夜不会让他的话落在地上。
束流觞：“说人话。”
练清竹笑了笑：“只是一点推测，有些事情我还不能确定。”
束流觞叹了口气，看在他是晚辈的份上没有开口骂人，只道：“冰禅教果真是凋零了，从前魔宗六尊各有所长，各种阴.邪手段让人难以招架，如今就只剩下毒.术可以拿出来招摇，但也不顶事，还是得借助着璇玑阁的机关才能发挥作用惹是生非。”
那些恰好都是她想突破的难题，她早在几年前便有心破解南疆奇毒，她想让她的化仙散做到可以解任何一种毒.素，而璇玑阁曾经挑衅到她门前，破坏了她的安宁，无论当初是谁唆使，机关被毁这件事都一直让她很不爽，因此她势必要找回场子，找出云遮雾罩的所有生门。
避世清心的杏林仙其实尘心很重。
旁边的仇冥听着她的话很想反驳，他听不得有人说璇玑机关的不好，但是看了一眼练清竹后，又莫名其妙的把话咽了回去。
在他看来，这个人长着一副神仙颜，内里其实是修罗心，别人还意识不到。
练清竹：“正因凋零，才要拼尽全力，不得不拿出一些压箱底的手段，否则在这个江湖上他们很快就会失去位置。”
“什么手段？”
“前辈听说过天授神功吗？”
束流觞想了想，一指镜心澜：“我不擅长，心澜跟他讨论。”
镜心澜道：“冰禅教失传已久的功法，我不知详情。”
就连冰禅教的人也并非全都知道，练清竹知道，是因为他让弟子搜集成册了《冰禅教异闻录》，即便如此，所知也有限。
练清竹道：“镜宗主觉得武道至境是什么？”
镜心澜：“明心明己，寻求自身与自然万物相通相合之道。”
这是明心道宗的追求，修身养性，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把自己融入于自然万物之间，武功自然会有所进益。
而寻求超脱世间万物的方法，随心自在，抵达玄妙神奇的境界，所谓神祇降世，清净无争，固守本心，不恋红尘……则是神祇宗的信仰，也是练清竹最初的理解。
“在很多人心中，武道至境只有一个字，强。”练清竹道，“强大就是他们的追求。”
然而强大又是什么？
融入自然万物是强大吗？超脱一切、随心自在算是强大吗？还是说碾压一切、立于万事万物之上永不溃败才算得上是强大？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心宗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镜心澜也不觉得一味追求强大有什么问题，但显然练清竹的话另有深意。
镜心澜：“你知道些什么？”
练清竹：“一个月前，龙晨看到了涉水殿孔恨江的尸体，此人因功力散尽而死，死前似是从醉虚林逃脱而出。”
束流觞一顿，龙晨给她递的消息里也提过这一点，这小丫头并不是给谁都要递消息，她只是在清楚自己无法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把有用的信息给了自己信赖并且有可能解决问题的人。
“醉虚林中机关遍布，究竟哪一种机关术会让人散尽功力？”
镜心澜皱起眉头，他们都想到了什么。
相比于山林外的世界，其实醉虚林里是没有那么冷的，封闭的林木枝杈间攒出了一点热气，可那就跟毒.雾一样压在人的皮肤上，让人觉得累赘而可怖。
大家倒更希望拥有纯粹的寒冷。
练清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平静：“冰禅教上一任教主曾提出，若想复原天授神功，需以冰禅教悟禅六诀与正道宗门独门秘籍融合，所谓神魔相通、可御天地，这个方法想必已经有人尝试了，至于成功与否，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结果。”
他也是到此时此刻才推测出了大致的因果。
水雾依旧在浮动，机关术造出的声音忽近忽远，干涸的溪流岸边却是一阵死寂。
他们几人在研究八生鬼图，讨论的气氛看起来很凝重，其余人不敢打扰。
小朋肚子空空，又饿又累又冷，林子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更暗了几分，像是天要黑了。
“给，这是我带的干粮。”浓眉大眼从身上掏出一个包裹，把烧饼分了一半给小朋。
“谢谢大哥，你真是好人。”
一半给小少年，浓眉大眼又转向不再与前辈们议事、走去了另一边的练清竹，迟疑了一下，还是向他靠近了：“练宗主，那个……”
练清竹一笑：“我不饿，你吃吧。”
浓眉大眼还要说什么，手中的烧饼突然被抽走，束流觞过来掰走了一半：“怎么不问问前辈？”
浓眉大眼欲哭无泪……集闲七英中她与镜心澜可算是最为高冷疏离的前辈，太有距离感了，他不敢啊，干粮寒碜也不好意思给，别说前辈了，问练宗主他都在心里犹豫了好几下的。
别人差不多都是这种心理，一见束流觞这么说了，连忙向她和镜心澜分享自己带的干粮。
镜心澜婉拒了。
“神祇、明心都是要修仙的，不吃人间杂粮。”束流觞咬着饼一本正经道。
只有镜心澜听出来她这是在开玩笑。
“前辈看出门道了吗？”练清竹问。
“找出生门不难，关键还是在核心。”束流觞擒住他的手腕给他探脉，“深入核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是谁都可以去，这个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且没那么容易受到毒.雾影响。”
练清竹微笑。
束流觞在这一点上与他心照不宣：“小竹，百草林一别，身体恢复的不错。”
练清竹：“仰赖仙医前辈照拂。”
束流觞：“你心中似有不安。”
明明练清竹始终都是淡然从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险境脸上都不会有忧急之色，却还是被察觉出了他的不安。
“……”练清竹按了下额头，“与我同往醉虚林的人不知落在了何处，我有些担心……不，非常担心，他是我的爱人。”
他从不吝啬于在人前展露对喻尺夜的感情。
喻尺夜是他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磅礴的力量，烈阳一般耀眼，眼睛始终明亮，心中纵有迷茫与迟疑，手中之剑却绝不会偏离方向，绝不会让杂念影响自己的判断，这样的力量在有形和无形之中都给了练清竹许多支持，练清竹相信他的实力，也相信他的意志力，可这醉虚林实在变幻无常，纵他们有所预想，还是低估了机关阵的复杂，他相信喻尺夜，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担心。
仙医对喻尺夜不熟，但是知道自己这病人躺在百草林那三年一直都牵挂着一个人，那人是当时的他求生的执念，自是非常重要的。
束流觞：“把云遮雾罩摆平了，自然可以找到他。”
练清竹：“所以我很着急出发。”
束流觞：“你和心澜有一样的毛病，即便如此，还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可去寻核心，都小心点。”
在场之人，唯他和镜心澜实力最强、内功最为深厚，但他们两个又都有消除不去的一点魔心。
练清竹点头。
束流觞又皱眉：“若要寻生门，人手不够，心澜本来带了弟子，都分散了。”
练清竹看向她身后：“帮手来了。”
后方突然有火把之光亮起，一群人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应该也是看这里水雾较浅所以赶过来避难的。
“宗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神祇宗弟子，练清竹南下，除了皇都的神祇本宗弟子，飘在江湖上的神祇弟子也都被召了过来，一部分随着晋离在外头忙活，一部分寻到了醉虚林中帮忙，他们也遭遇了诸多险境，个个狼狈不堪，但因所修功法卓著，到这里还不至于完全失去战力，正好帮仙医去寻那十五处生门。
更何况随后又来了其他帮手。
星河谷弟子浑身狼狈地寻到机关死角来避险，看到他们很是惊喜：“镜宗主！束前辈！练宗主！”
南部武林有乱，身为江湖正道的星河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请问喻师兄可在？”
星河谷弟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一名师弟背上背着一个长型包裹，一见着练清竹便把包裹递到他面前：“这是师兄请大师给练宗主做的琴，我们想着这回应该可以碰上你们，就把琴给带上了。”
练清竹常用的那张琴在与喻尺夜切磋时出现了裂痕，不能用了，宫里的名琴他用不惯，喻尺夜便请暂居在星河谷中的铸琴大师按他的喜好给他做了一张新的琴。
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
近几年明心宗低调敛声，镜心澜更是因为被檀摩音攻所伤不得不闭关了很长时间，星河谷同样低调，南部武林有异是他们最先发现的，但因为涉及神祇宗与国师府，他们不方便插手，于是令谷主出面给练清竹写了一封信，练清竹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星河谷却也终究做不到独善其身，事情逼到了跟前，便管不了会不会涉及更深的权力争斗，也管不了会不会因太过活跃再引起谁的忌惮，他们义无反顾的赶到了醉虚林。
练清竹注意到他们忧急的神色，问道：“有何急事？”
“师父被困住了！我们得秦大侠搭救侥幸脱困，师父却……喻师兄若在，便请他与我们一起去救师父！”
练清竹跟着皱眉，又忽然抬首。
他隐约听到了剑鸣之声。
……
在云遮雾罩的覆盖之中，撕裂毒.雾的剑气仿佛有了实体，三尺长剑在这奇幻的林子里化成了三丈巨锋，削铁如泥，削石成屑，恐吓人心的厉鬼妖邪在磅礴的剑气之下化为虚影，心间的忧惧黑暗也要湮灭于万千星辰之间。
当虚幻的阴影消失，更为真实的危险似乎也不足为惧了，迎击五尺长刃，斩断利锋白丝，将淬着邪.毒的松针尽皆粉碎，而后跨过滚石，踏过巨龙土浪，立在雾色最为浓郁的青蓝之中。
星辰之光竟璀璨夺目，渡过黑夜，迎候晨阳，照亮自云端到身侧的一切，同时又厚重无可比拟，可以承载悲喜离合，承载自然万物，承载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
剑锋所指，自当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此之谓星河无际。
剑鸣之声震荡山林四野。
拜遥自腐朽的树洞里捡起一片枫叶，掏出袖中的来对比，都是一模一样的鲜红，却并非这个季节应该有的。
他听到清亮的剑声，想起了四年前因心有迷茫而向他问剑的年轻人，此刻那剑锋之上该是不会再有半分迷茫，他本身便已成为许多人前行的方向。
项柔的弯刀挡下一溜飞刀，又回到了她手中，她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看着月叱刀的刀身，弯刀如月，月亮上也有了瑕疵。
她生**闯荡，因缘巧合成为卓家护卫之前，哪里有事端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北上牧苍除匪盗，南至瘴林挑魔宗，半生遇险境，比当下的醉虚林更为危险的境况不是没有遇到过，可这一回她心里始终憋着一股郁气，不得畅快。
年少时遇到未知事物便觉兴奋的心境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听到那剑鸣，在欣慰的同时，竟然又感觉到了一丝怅然。
……
喻尺夜身在醉虚林最深处。
利剑所过之处不再有半分阻碍，闯过万千机关与毒.雾织成的迷阵，一步踏出，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重楼叠宇尽数铺展，千灯悬挂，万户俨然，飞檐下风铃轻摆，窗台上四季鲜花盛开，各色香味混杂在一起，融合成一种梦幻迷离之香，令人心情舒然开阔，仿佛那些杀戮的血阵都是自己凭空想象，根本不存在，而眼前富丽堂皇宛若帝都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的长街楼阁才是真实。
明月高悬在天，月光平静而柔和，就连拂过鬓发与掌中剑的风都是温柔至极的，它们就好像在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这是一个和谐安乐的夜晚。
可最高的楼阁上有长刀飞落而下，刀的主人被人扼住了喉咙，竟分毫不能挣扎，那人的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胸口，仿佛要把他的心脏给生生掏出来。
怎么可能会有平静和谐！
喻尺夜飞身掠过去，接住逐日刀，同时星河剑飞向了秦度面前的人。
利剑携着罡风飞刺而去，这人抓着秦度飞向了另一座屋顶，星河剑落了空，他却不知另一处屋顶正有人等候，喻尺夜以剑技挥动逐日长刀，虽不是他擅用的兵器，但是这一刀里倾注了全力，即便是他自己都未必能够抵挡，必会被斩断一条手臂，然而这个人却能够闪避，只是稍稍被霸刀的锋芒扫中而已，他一把甩开了秦度，攻向喻尺夜，而喻尺夜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越锦书！
秦度狼狈坠下高楼，滚向长街，他勉力爬起来，四肢却是虚软无力，脸色亦苍白如蜡，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他勉强提了些力气，高声给喻尺夜警示：“他已修成魔功！小心他的掌风！小心被他吸食内力！”
喻尺夜已经与越锦书交手数个回合，他正亲身体验着秦度的话是什么意思。
越锦书很强，比他从前交战过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强！
这混蛋以前虽然位列宗师，修有神祇正心，却并非不可战胜，他的神祇正心也远远不如清竹的精妙，而如今他却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功力比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韦复一更要深不可测，与之交战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是对手，自己似乎根本不是在和一个人打架，而像是面对着未知且不可捉摸的天象神机。
魔功吗？神祇正心与悟禅六诀相融的魔功？
越锦书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往日他无论做下什么无耻丑恶之事，都至少要在脸上覆盖一层虚假的君子风度，而今他眼睛里只剩下混沌的煞气，只剩下掠夺杀.戮的欲.望，他的确很强，强的让人难以招架，却也完全没有了人的气息，而像是一个空洞的厉.鬼。
醉虚林中果然是有“鬼”的。
喻尺夜分毫不敢松懈，手中长刀甚至舞出了逐日刀秦度本人都要惊叹的力势，可却仍是难抵越锦书的掌风，掌力所过之处，似是带起了一阵名为“毁灭”的风暴，只留下残垣废墟。
更何况还有那些浓郁花香让人心生烦躁，到了此处，化仙散已是没用了。
逐日刀脱手而出，喻尺夜胸口中了一掌，撞到屋脊上，手臂被划伤。
越锦书踩着碎瓦一步一步走向他，神色冰冷，透着几分狠厉：“整个醉虚林就是一朵通冥幽兰，助我登上强者之巅！”
世间从来没有通冥幽兰，有的只是人们对于强大力量的执念。
“这就是你所以为的武学至境？大哥！你还是越锦书吗？！”秦度艰难地攀上了屋顶，“夺取别人的功力根本就是邪门歪道！只会让你越来越丧失理智！”
越锦书早已没有任何理智，他也忆不起与秦度的结拜之义，丝毫不留情面，一掌将秦度扫开，因为秦度伤重近残，对他已经无用，眼前的喻尺夜才会让他提起几分兴趣，可以让他获取更多的力量。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强大！
这正是天授神功无与伦比的玄妙之处，是上天要授他以神力！
云遮雾罩机关阵中最危险的并不是那些机关，机关毒.雾把弱者筛选了出去，强者踏过重重机关来到这重楼叠宇之间，便成了送到越锦书面前的鲜美果实，供越锦书撷取，他们的功力会变成越锦书的功力，直至内力干涸，功力散尽而死。
越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人越是会被折磨的更惨。
所以醉虚林中的毒.雾并不致死，并不仅仅因为致死之毒难制，不好大规模使用，还因为人死了就没有成为果实的价值了。
真的无法战胜吗？
越锦书近在眼前，危机笼罩于头顶，喻尺夜却还是能够冷静的思考。
这世上没有不可战胜之人。
在煞气肆虐的魔掌落下之时，剑光倏然亮起。
同一时间，他们都听到了琴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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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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