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阿莫尔第一次见到圣殿广场。
可和夜晚不同,烈日下的圣殿广场是另一种感觉。
玛格丽特的刑架立在巨大的神像前,看着广场上挤满了的乌压压的人群,阿莫尔觉得有些不适应。
勃朗蒂与杰福盛装出席,站在祭台上,两人之间隔得很远。
杰福现在心情很差,勃朗蒂不愿意触霉头。
而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落后两步在勃朗蒂身边站着,时不时勾一勾她的手指玩。
教廷那边,“堕天使”路西斯穿上红袍装成红衣执事一样,跟在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差了的维多利娅身边。
教廷那边的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也没人说什么。
看着被绑上刑架的玛格丽特,阿莫尔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和恶心。
如果都是恶鬼,那为什么有人站在阳光下,有人被绑在在烈火中?
如果都不是,那冠冕堂皇假意慈悲的又是谁?
教廷那边,按照流程,由一名年迈的红衣执事致辞。
不远的天边,传来异常的响动。
什么东西?
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阿莫尔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边的勃朗蒂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没听错,是自己。
还有路西斯那个倒霉蛋。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教廷公然向“异端们”发难。
其实这感觉还挺奇妙,当面被通缉什么的。
其实早该有这么一天了。
从教廷打击异端开始。
从阿莫尔选择与勃朗蒂交易开始。
从与勃朗蒂相爱开始。
早该有这一天的。
唇亡齿寒,教廷的胃口不小。
玛格丽特,阿莫尔,路西斯,紧接着就是勃朗蒂和杰福。
谁都跑不掉。
阿莫尔轻轻松开了勾着勃朗蒂的手。
勃朗蒂会选择牺牲阿莫尔吗?
老实说,阿莫尔不知道。
第一次被摆上天平的两端,阿莫尔还觉得有些新鲜。
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更想听到勃朗蒂怎样的态度。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这位执事显然很不给面子。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勃朗蒂只装作不知道,继续胡搅蛮缠。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阿莫尔收敛了玩味的笑容。
阿莫尔不敢。
当然不敢。
显然勃朗蒂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她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这是强大而傲慢的阿莫尔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
阿莫尔的爱,魔鬼的爱,是不被期待的。
与自己相爱,是要早日“抽身”的。
没办法见到阳光的阿莫尔。
只能蛰伏在黑暗里的爱人。
会被光明灼烧焚毁的爱。
无力而绝望。
勃朗蒂深吸一口气,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似乎是努力想让自己表现的再高傲一点,再盛气凌人一点。
认识这么多年,阿莫尔太了解勃朗蒂了。
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勃朗蒂虚张声势下的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看着勃朗蒂的为难和沉默,阿莫尔甚至都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
怎么办啊。
见不得勃朗蒂为难和难过。
阿莫尔悄悄探出手,轻轻勾住勃朗蒂的手指。
“放轻松。”
勃朗蒂与阿莫尔勾着的指头颤了颤。?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骄傲的公主,从来不会掉眼泪。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
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阿莫尔把自己藏在黑伞下。
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阿莫尔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
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侧头撇了一眼脸色不好看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听了这话,勃朗蒂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地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听了这话,维多利娅转头看了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勃朗蒂笑了笑,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路西斯看着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杰福从远处收回了视线,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这一次,勃朗蒂没有再嘲讽杰福的戒指是街上的马铃薯。
她郑重的接过了戒指,向杰福执了一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勃朗蒂为了阿莫尔与教廷开战。
这个事实让阿莫尔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体内早已干枯的心脏似乎回春,并不存在的血液也要倒流进脑袋里。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问各位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阿莫尔随手斩断玛格丽特身上的束缚。
这家伙可是员大将。
玛格丽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教廷不是对手。
阿莫尔满不在乎地这样想。
难为勃朗蒂费心布局这么久,可以直接打的嘛。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阿莫尔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缓缓收敛了笑容,阿莫尔神色中的讥讽也逐渐被惊惧取代。
魂咒。
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甚至是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在光芒涌现的同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阿莫尔,路西斯和玛格丽特都不约而同的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阻止的办法只有一个——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
同时,最好用安魂圣歌阻止灵魂作乱。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明白她要做什么的阿莫尔收起了玩味的神色,第一次真正对这位森林女巫的骄傲与强大致以敬意。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恍惚间,歌声在耳边响起,很好听。
这就是安魂圣歌。
在玛格丽特飞身朝红衣执事撞去的瞬间,维多利娅颤抖着,唱响了那支圣歌,
歌声中,阿莫尔仿佛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玛格丽特消失在火光中,与那名献祭的执事一起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比太阳还耀眼。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她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阿莫尔与路西斯联手,拼尽全力才平息了魂咒与和光同尘两种强大魔法碰撞所带来的冲击和余波。
阿莫尔形容有些狼狈地落回勃朗蒂身边。
“不——!”
这是谁的声音?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阿莫尔转头。
是维多利娅痛苦的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无助的一声声哀鸣直直刺进耳朵。
杰福目眦欲裂,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勃朗蒂”
一个陌生而浑厚的声音响起,勃朗蒂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老国王在簇拥下上了祭台。
现在这个场面,说是乱成一锅粥也一点儿不过分。
“陛下。”
勃朗蒂不动声色地把阿莫尔护在身后,微微弯腰。
“介绍一下。”
勃朗蒂变了脸色,勉强笑了笑。
“他……”
“阿莫尔,一个通缉犯。”
老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禁卫军不是玩具,勃朗蒂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没关系,眼下是你的好机会。”老国王浑浊的眼睛越过勃朗蒂在阿莫尔身上扫视,这眼神让他觉得很不爽。
“以皇室之名宣告对魔鬼的判决。”
“不是的陛下……”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勃朗蒂,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阿莫尔不动声色的站在勃朗蒂身后。
在老国王和他身后站着的几个衣着华贵,正幸灾乐祸的贵族青年的注视下,勃朗蒂甚至直不起腰来。
几乎是被挟制着,她颤抖着双手在早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阿莫尔听到了皇室事务官的宣告。
出乎意料,不是处以极刑,而是放逐。
看着面前的勃朗蒂轻轻松了口气,阿莫尔就知道,勃朗蒂为了保护自己提前备下了一手。
有些不合时宜,可阿莫尔还是嘴角上扬。
老国王的脸上随着表情出现了深深的纹路。
“勃朗蒂,你翻不了天。”
“陛下,阿莫尔也翻不了天。”
勃朗蒂抬起头,勇敢的直视老国王的双眼,她的手却手心向上伸向阿莫尔。
“阿莫尔,对吧?”
勃朗蒂的手在抖。
别害怕,亲爱的。
阿莫尔在心底叹了口气,抬手伸向自己的颅顶。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内血肉深处的撕扯。
那颗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在撕裂。
扯出一半来,凝为实质,化成一颗暗红色的宝石。
强忍着整个人都被扯成两半的撕裂疼痛,阿莫尔云淡风轻地将宝石放进勃朗蒂的手心。
“当然,殿下。”
老国王的眉头解开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广场那就传来一阵骚动。
广场上,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而这时的教廷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声音清脆。
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阿莫尔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黑色的,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
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所有人。
被这样的情绪震撼,勃朗蒂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悼亡诗。
女巫的复杂咒语,暂缓时间,共享悲伤情绪的强大魔法,阿莫尔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悼亡诗。”
强按下巨大的疼痛,阿莫尔的语气凝重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
冰冷的呼啸中,阿莫尔忍不住握紧了勃朗蒂的手。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与即将消散的爱人相拥。
“阿莫尔。”
“我在。”
与勃朗蒂相拥,看着泪水从勃朗蒂的眼眶滑落。
阿莫尔轻轻上前,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别哭啊,我在呢。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
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玛格丽特死了,她用生命阻止魂咒神降,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光点。
而恶鬼阿莫尔,在老国王的面前,在宣告被放逐的旨意声中,亲手撕裂了自己一半的心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心脏凝成的宝石送给了爱人勃朗蒂。
也是在那次的祭典上,维多利娅被玛格丽特的死逼疯了。
在阿莫尔的视角里,确实是“疯了”。
维多利娅跪在祭台上捂着脑袋尖叫,眼中涌出血泪,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也碎成了好几半。
几乎是在项链碎掉的一瞬间,阿莫尔凑在勃朗蒂的耳边,声音带着惋惜。
“这小姑娘活不长了。”
那一天,路西斯打碎了格伦比圣殿前那座无比宏伟的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化为废土。
在尘嚣中,路西斯带走了维多利娅,留下气急败坏喊着要下通缉令的一众教廷老头儿。
战败的教廷,不过是在想办法为自己挽尊罢了。
太阳再也没有在格伦比升起。
这对阿莫尔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勃朗蒂把杰福给她的红宝石戒指还了回去。
如她所说,没帮上杰福的忙,当然不会白拿他的东西。
明明阻止了浩劫,阻止了讨伐与屠杀。
可他们没有人觉得自己赢了。
在玛格丽特死后,可能是为了防止勃朗蒂上位对教廷彻底赶尽杀绝,教廷的剩余势力全身心地开始给勃朗蒂找麻烦。
他们以阿莫尔为理由,阻止勃朗蒂成为王位的继承人。
同时,还在不断主张让勃朗蒂把恶鬼阿莫尔交出去。
民间激扬的宣讲,与国王的通信,压力来自能够感受得到的任何地方。
教廷打着正义的旗号,一改往日强硬的态度,而是以一个受害者自居,劝勃朗蒂不要养虎为患,做足了恶心人的姿态。
似乎从前没有人知道阿莫尔如何恶贯满盈。
一夕之间,阿莫尔成为了公理和正义的敌人。
魔鬼,蛊惑,异端,除掉。
这阿莫尔每天一睁眼就会听到看到的词。
祭典之后,阿莫尔很少能见到勃朗蒂。
爱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真是让人生气。
阿莫尔知道她在忙什么,无非就是想试着能不能在教廷正义的情愿下保住自己。
勃朗蒂的选择在情理之外。
在这样的局面下,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勉强保住一个货真价实的恶鬼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实阿莫尔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毕竟教廷喊着要通缉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是照样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教廷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
勃朗蒂似乎不是在为阿莫尔奔波,而是为了阿莫尔和勃朗蒂两个人,为一对爱人。
勃朗蒂和阿莫尔作为独立的个体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可一对爱人不行。
勃朗蒂公主与恶鬼纠缠是洗不去的污点。
是被世界中伤的借口,是被耻笑的理由。
而对于恶鬼阿莫尔来说,爱是自己为自己带上的镣铐。
这意味着他不能与世界作对,自我流放。
他束手束脚,全心全意忧虑着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段时间里,勃朗蒂经常去圣殿拜访,一去就是一天。
好像只有在那,阿莫尔才能百分之百堵到勃朗蒂。
那是一个深夜。
看到坐在圣殿外街边不算太干净的台阶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的勃朗蒂,阿莫尔觉得自己那颗早就沉寂的心脏要化掉了。
刻薄的,骄傲的,恶毒的公主殿下。
她就应该手握权柄端坐在王座,而不应该为了任何事情像一只受了伤的可怜小刺猬,坐在脏兮兮的路边。
说起来,阿莫尔的城堡也脏兮兮的。
第一次见面就被勃朗蒂嫌弃了。
第一次见面,她要什么来着?
国王的权杖。
野心勃勃的小公主,最想要的是国王的权杖。
她生来是要站在高台上的。
阿莫尔的爱只是污点,和这个人一样。
站不到阳光下的。
阿莫尔觉得自己现在悲观的有些过头了,但事实确实是这样。
两三步走到勃朗蒂身边。
“蜷在这儿扮刺猬?”
听到阿莫尔的声音,勃朗蒂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又往怀里埋了埋。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一起出去走走吗,禁林这阵子风景很好。”
“阿莫尔。”
“不想去?那去湖边?逛街也不是不可以……”
“阿莫尔!”
听到勃朗蒂的打断,阿莫尔就有些头疼。
阿莫尔害怕勃朗蒂跟自己说教廷的事情,更害怕她嚷着要救自己。
阿莫尔真的不太习惯,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和承受这样沉重严肃的情绪。
“你和路西斯谁比较厉害?”
阿莫尔愣了愣,也没想到勃朗蒂会这么问。
“虽然那家伙赏金高一点,但那是因为教廷更恨他,要说厉害那肯定……”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
勃朗蒂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阿莫尔的眼睛。
“什么意思,赶我走?”
懒洋洋地坐在勃朗蒂身边,阿莫尔大剌剌靠着勃朗蒂的肩膀。
“你也可以走的对不对,让什么教廷都见鬼去吧,你离开格伦比,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教廷拿你没办法的对不对?”
勃朗蒂看向阿莫尔的眼神甚至算得上是热切的。
阿莫尔拉起勃朗蒂的手,眨了眨眼,把头埋在她的侧颈。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把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我走了,教廷和皇室,你可都讨不了好,权杖不要了?”
其实在阿莫尔看来,最好最理智的办法就是勃朗蒂把自己交给教廷。
现在的勃朗蒂拿教廷没办法,同时也不能失去皇室的支持,最好的办法能两边周全。
而让自己逃走这个办法,几乎代表着勃朗蒂公主承认并且放任这个“污点”的存在。
不知道阿莫尔的哪句话又惹到了这位姑奶奶,勃朗蒂听完后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再说话了。
“喂,勃朗蒂。”
不适应勃朗蒂的沉默,阿莫尔甚至带着点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别不说话嘛,走就走呗,教廷那点人拦不住我的。”
勃朗蒂要送阿莫尔离开。
可阿莫尔不这么打算。
勃朗蒂想让他的爱人离开。
可皇室公主勃朗蒂不能让魔鬼阿莫尔离开。
一旦加上了世俗赋予的身份,他们就是天然的对立者。
哪怕是偷偷放跑了自己,那“与魔鬼为伍”的勃朗蒂就再也没有拿到那柄权杖的可能。
阿莫尔想到了勃朗蒂在谈论基罗帝国的政策与发展时亮晶晶的眼睛。
阿莫尔想到了勃朗蒂在说自己要把孩子的教育权从教廷手中夺回来时眼中的期盼。
阿莫尔没有告诉勃朗蒂,那个努力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姑娘,真的很耀眼。
美得让阿莫尔要移不开眼了。
阿莫尔最近总是想起自己与勃朗蒂初见时达成的交易。
他想送爱人一份大礼。
一份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摆在高台上的礼物。
那是阿莫尔能想到的,唯一让自己的爱变成馈赠而不是枷锁的方式。
勃朗蒂计划在凌晨城门守卫换岗的短暂间隙里让阿莫尔出城去,去哪里随他喜欢。
在约好离开的那个凌晨,阿莫尔打着那把大黑伞站在城门口,看着面前下巴扬得高高的公主殿下。
勃朗蒂的鼻子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的。
她看着阿莫尔,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侧颈。
“送行礼物,你自己选,是再喝一点,或者——”
“或者什么?”
盯着勃朗蒂的颈窝,阿莫尔顶了顶后槽牙。
“吻我。”
喔唷。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她的话音刚落,几乎没有犹豫的,阿莫尔冲上前拥抱了她。
很久很久,越抱越紧,没有松手。
时间一长,勃朗蒂也发现了不对劲。
留给阿莫尔离开的空隙本来是很短的。
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的阿莫尔,余光扫到城墙上的人影。
他有些圆满的笑了笑。
不论勃朗蒂说什么话,怎么挣扎,阿莫尔都死死的抱着她,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最后一次了。
再抱一下,以后就抱不到了。
再一小会就好。
“勃朗蒂。”
年迈而威严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勃朗蒂的身子一僵。
三个红衣执事和年迈的老国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相拥的二人。
逆着光线,阿莫尔看不清他们的脸。
“阿莫尔,不想活了可以换种好看点儿的死法,没有正常人上赶着找死。”
勃朗蒂很快反应过来阿莫尔想干什么,气得差点没背过去。
阿莫尔根本没打算离开格伦比。
也没打算要活。
阿莫尔冲着勃朗蒂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阿莫尔的大礼。
勃朗蒂,我的爱人,就让我以我黑暗的生命,我腐朽的灵魂做祭献,为你光辉灿烂的前路添一笔锦绣。
天快要亮了。
在陷入永夜的格伦比,是没有日出日落这一说的,可在皇城的城门口,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奇观。
以城门为界,城外是晨光熹微,城内暗夜沉沉。
阿莫尔撑着黑伞站在城门口,一半在光中,一半在夜里。
“这是最后一笔交易,爱人交换权杖,公主殿下,这很合算。”
把那把大黑伞扔在地上,阿莫尔后退两步,整个人浸泡在阳光里。
阿莫尔站在光里,冲勃朗蒂张开双臂。
生活在黑暗里的恶鬼,站在明光里向爱人敞开怀抱。
来吧,拥抱我。
在阳光下。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阿莫尔带着鼓励的微笑,看着勃朗蒂颤抖着走向自己。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他们在阳光下拥抱,亲吻。
勃朗蒂有些激动,近乎疯狂地吻着阿莫尔的眉眼,脸颊,嘴唇。
阳光洒在身上,是烧灼和撕裂的疼痛。
“嘶,我还是不喜欢光,有点儿疼。”
阿莫尔忍不住呲牙咧嘴道。
“疼死你算了,谁能拦住你找死。”
勃朗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
极力地从全身烧灼的疼痛中寻找着拥抱的温暖,阿莫尔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有想要被神明或魔鬼满足的**。”
“你就是我的**。”
阿莫尔的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
在生命的尽头,那个自私的懒鬼终于慷慨了一次,他用生命和灵魂实现了爱人最初的梦想。
情感换取权柄。
与魔鬼的交易就是这样的,一锤定音。
不是随便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刻,在阳光的烧灼下,阿莫尔凝视着勃朗蒂的眼睛,似乎是想要把那双眼睛刻在心里。
他笑着看她,眨了眨眼睛。
勃朗蒂,勃朗蒂。
我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太过漫长。
漫长到花开花落,日升月落都失去了感觉,让我一度迷失了意义。
可你的出现,重新给了我**。
人人都有想要被满足的**。
而我,只想看你所愿得偿。
只有你圆满,我的盈缺才有意义。
……
阿莫尔没有张口。
阿莫尔从不说这些肉麻的话。
可阿莫尔的心底早已流淌过了千百首呢喃着诉说的缱绻情诗。
在我死后,我的心脏和我全部的灵魂会化为权杖上最大最珍贵的红色宝石。
它堂堂正正在阳光下闪耀,被供奉于高台,被世人称赞。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的爱,陪你度过漫长岁月。
我的爱人,勃朗蒂。
我心上的刻痕。
能够爱一次,我已经足够幸福。
神明作证,阿莫尔绝对真诚
-The End-
阿莫尔从不说肉麻的话,阿莫尔只做最真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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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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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失准天平与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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