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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死有涯 偏要做人

柳娆娆意识混沌之际,忽听有人喝道:

“你认不认?”

这一声似惊雷将她从黑暗中劈醒,下一瞬视觉恢复,只见脚下白雾茫茫。

再一抬眼,无数只金色鸟雀从晚霞尽头振翅而起,披着紫金霞光掠过延绵的琼楼玉宇。

真美,新世界。

柳娆娆咧嘴想笑,耳畔又是一声大喝:

“柳花燃,你拉帮结派横行霸道,殴打同窗欺骗师长,今日上了辨直台,你别以为强词夺理就可以蒙混过关!”

她循声转头,隔着云雾看见三丈远外,一位紫裙美人双眸含怒,俏生生立着。

美人身后还站着一位褐色儒衫,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此时轻咳一声:“请獬豸神兽——”

隆隆雷鸣滚过天际。柳娆娆眼睁睁看着白云深处踱出一只恐怖怪物。

怪物壮如小山,马头牛身,抖擞着一身青灰长毛,额上独角寒光凛凛,利剑般指向她。

她急忙后退,却正退入人群中。

一群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的少年围拢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愤恨,比怪物更恐怖。

“不对,不对啊。”柳娆娆喃喃。

我选的分明是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玛丽苏,怎么一睁眼就成了被严刑逼供的小可怜?

与别人不同,柳娆娆已经活过九次,也死过九次。

第一次死后,她的意识沉在无边黑暗中,听一道冰冷、机械的声音复述她的一生。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没做过亏心事,这辈子却能过得这么倒霉短命。

原来她就是一本书里的苦命炮灰。

“贼老天!这公平吗?”

那声音沉默片刻:“如果你历经九世之后,还想做人,就给你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

柳娆娆大骂:“这是什么屁话,我想不做人难道想当狗?”

“那次你不仅可以选择命运,还能保留从前所有记忆。”

“……我干了!”

从此她的容貌、出身、人生际遇,全受这道声音安排。

活着的时候一无所知宛如新生,死后才能想起“前世”。

第九次来到黑暗空间,她还没来得及回顾生前悲剧,四面八方忽然亮起无数光团。

每个光团里都闪耀着短短数百字,在她身边缓慢旋转,展示千姿百态的命运。

柳娆娆不骂了:“真、真的是任我选啊!”

经她千挑万选,一个“修仙玛丽苏”脱颖而出:

柳花燃,容貌绝世,出身高贵。

师父南暝真人,乃天下最强的四人之一,留仙门掌门、九国国师。

面对别人是翩翩君子一代宗师,面对小徒弟就像突然失了智,不管她犯下什么大错,永远包容她、宠爱她。

未婚夫谢寒檀,天才剑修,光彩耀眼而冷酷无情,万千女修的梦中男神。对别人不假辞色,只一心要娶她。

这种配置不是女主,还能是什么?

那声音问:“既然已选定,为什么还不去,你怕了?”

柳娆娆:“这次能带记忆投胎,我还会怕?笑话。”

她经历九世,自诩被各种命运毒打过一万遍。

修得一张厚脸皮,一颗磐石心,人世苦难已经拿她毫无办法。

“你怕。按照约定,过完这一世,你就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可我选的不是普通人,是个修仙之人!”柳娆娆得意道,“修仙人命长,很不容易死。一群俊男美女修二代,嘴上说降妖除魔,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其实人生终极目标只有谈恋爱。只要我自己不作死,稍微修炼一下,再拿各种宝贝续命,起码能呼风唤雨七八百年。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声音道:“你怕自己吃惯了苦,不懂怎么享福,还怕自己受惯了摆布,不懂怎么把握人生。既然害怕,不如留在这里骂人,何必非要做人。”

“呸!”柳娆娆心中一慌,气道:“我偏要做人,这一世我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我去了!”

触碰光团的刹那,她听见一声轻叹,似乎从极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次是你自己选的,总该心甘情愿了吧。”

我心甘情愿……个鬼!

我选的是呼风唤雨福寿无边,谁要直接送到怪兽嘴边。

玩儿我呢?退钱!

地面震颤,怪物步步逼近,打了个地动山摇的喷嚏。

柳娆娆没躲过,抬起袖子擦脸上口水,却见怪兽清亮的巨瞳中映出一张芙蓉面——

十五六岁左右,稚气初脱,白里透粉。

若说秾丽的眉眼像三月带露桃花,那饱满的额头和脸颊,就像压弯枝头的桃子。

她穿着朱红金丝留仙裙,大袖飘逸,腰肢盈盈,整个人艳光四照。

柳娆娆怒气顿消,忍不住抚了抚鬓边步摇,心道:“能生得这副绝世美颜,被骂就被骂吧。”

众少年少女见她充耳不闻,纷纷望向场间唯一的长辈。

后者不负众望地沉声开口:“柳花燃,敢不敢当着獬豸神兽的面,将你刚才说的证词,再说一遍。”

“我刚才说过什么?”柳娆娆讪讪放下手。

紫衣美人冷笑道:“你还想蒙混?别怪我没告诉你,獬豸乃上古神兽,身负天地法则之力,可辨人言真伪。你说一句假话,就要挨它一角!”

好个**测谎仪,柳娆娆心想这一角下去,我还能有命在?

可是她了解的、所有关于“柳花燃”的信息,只有光团里短短数百字,根本没有眼前这段。

“你们再问我也没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柳娆娆小声道。

话音未落,獬豸沉声低吼,硕大头颅缓缓转动,额上独角直向另一边。

云台上一片哗然。

紫衣美人大惊:“指我作甚,我没说谎!柳花燃你再说一遍,让神兽听清楚。”

柳娆娆也是一惊,原来这神兽只辨人言真伪,不识前因后果。

她现在这个茫然状态,当然不算说假话。

于是挺胸抬头:“不知道!”

獬豸茫然地甩甩尾巴,转头没入云中,不再理会众人叫嚷。

中年男人深深皱眉。

紫衣美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身上定是带着你师父送的什么神器,能抵挡獬豸神威!”

一众少年闻言更怒,明晃晃的作弊啊。

连断案千年的獬豸都拿这混世大魔王没办法。

“苍天,公理何在?我玄都仙府律法何在?!”

“她方才还言之凿凿无理狡辩,见了獬豸又公然改口?陆掌事,她这是挑衅您啊!”

柳娆娆听他们哭天抢地,终于听出些头绪。

这地方叫玄都仙府,好似个修仙学校,集中了各门派来进学的年轻修士。

别人是因为天资优异被选来的,柳花燃是因为将自家门派搞得乌烟瘴气,被她师父大手一挥送来的。

她来之后拉帮结派,大搞校园暴力,但玄都仙府不止她一个跋扈修二代。

方才替众人出头的紫衣美人名叫孔雁翎,便是她成为校霸路上的对手之一。

柳花燃昨天打了孔雁翎罩着的人,今天被对方闹到“辨直台”上,自是不肯认罪,一通胡搅蛮缠颠,咬定是对方先动手,从白天拖延到日暮。

辨直台的陆掌事两边都不想得罪,只好请出镇府神兽獬豸决断。

面对群情激奋千夫所指,柳娆娆有点怂地缩回去:“獬豸已经走了,我也可以走了吧?”

忽有人道:“等等。”

她转身想溜,但这道来自云外的声音实在好听,像泠泠泉水流过山石,令她脚步一顿。

回头见一道淡青色光痕划破云层,一位青袍羽扇的青年落在云台上,宽大又柔软的衣袖随风起落,似道道水波荡漾。

而他长身玉立,青丝松挽,眉目也温和如水。

柳娆娆眨了眨眼,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五个人,和陆掌事一般打扮,正一边说着“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一边努力地向他解释什么。

原来辨直台有六位掌事轮值,不当值的五位此时也来了。

青年闲庭信步,轻摇羽扇。

倏忽风起,满台蒙蒙云雾散开。

柳娆娆眼前豁然开朗,终于看清此地全貌。

这辨直台宽广辽阔,孤悬云间,四面无路,她想走也走不了。

最东边立着一方白玉雕成、刻度精密的巨大日晷,日晷前刻着“正大公直”四个大字,一笔一划遒劲刚硬,令人胆寒。

獬豸正趴在日晷背面打盹,身躯如山,鼾声如雷。

随云烟散去的还有一片激愤骂声。

众少年纷纷向青年行礼问好。孔雁翎的气势也矮下一截,匆忙理了理衣裙和发簪。

柳娆娆心道,这么装逼,难道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铁靠山?

青年不理旁人,只向她伸出手,声音如目光一般温和:

“来。”

柳娆娆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师父——”

“师妹。”

“……”

柳娆娆尴尬地停在半路。

青年不以为意:“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师父昨天刚闭关,来不了。你的事,我来管。”他俯身轻声问,“可有受伤?”

柳娆娆脸颊微红,诚实地摇头。

青年松了口气:“那就好。”

然后他好像刚才看见一群鼻青脸肿的少年,惊讶道:“各位小兄弟,怎么搞成这样?”

孔雁翎抢先道:“曲泠师兄,还不是你的好师妹。她昨天在冰湖边跟我抢人,抢不过就动手打……”

她大声控诉,语气却软和许多。

只是话未说完,名叫曲泠的青年“哦”了一声,转向身后:“陆掌事可说我师妹有错?”

陆掌事支吾道:“不曾。”

“獬豸可断定我师妹有错?”

陆掌事看了眼打盹的獬豸,擦擦额角细汗:“……好像也不曾。”

曲泠回头:“诸位掌事有何高见?”

众掌事默契地和稀泥:“曲丹师,今日不是我等当值,我等也是一头雾水啊。”

曲泠摇着扇子,不疾不徐道:“既然我师妹没错,大家聚在此处作甚?有没有哪位道友能与在下说说前因后果?”

众人面露迟疑之色,不敢开口。

柳娆娆心想这还用问吗大哥,人家本来都要放过我了!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但青年表情真诚,眼神清澈:“在下最近新炼一炉‘天元补灵丹’,愿散与诸君,作为替我解惑的回报。”

柳娆娆见他打开一只水晶瓶,轻吹一口气,一种奇异而清凉的香气便随风散开。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众掌事神色复杂,似痛惜,又似羡慕。

孔雁翎轻哼一声,赌气地背过身,好像不愿再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柳娆娆还一头雾水,忽听一少年大声道:“冰湖岸边,是我先向柳师姐出手,师姐轻轻打了我一掌,我怀恨在心,骗孔师姐来出头。这事跟两位师姐都没关系。”

那少年向她鞠躬:“柳师姐,对不住。”

柳娆娆目瞪口呆,这位兄弟,你的脸都肿成猪头了,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曲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小兄弟。”他递上一颗丹药,“还有哪位能再说清楚点?”

“我来说!”又一人拖着瘸腿出来鞠躬,“柳师姐没有打过我,这伤、这伤是我路过冰湖自己摔的。柳师姐,实在对不住。”

柳娆娆急忙扶他:“没关系!不用了!”

曲泠点头微笑:“说得好。还有谁?”

道歉声不绝于耳,柳娆娆满头大汗,扶起这个又扶那个,深感修仙世界之魔幻。

“够了!”

一声熟悉的大喝再次响起,不过这次不是冲她。

“可真舍得下血本!这补灵丹你一年才得几炉,就这样拿出来给她擦屁股……”孔雁翎再说不下去,一抬鞭子指向柳花燃,眼眶已红,“你就护着她吧!你们留仙门,还能护她一辈子不成?”

“自然是不能了。”曲泠叹气,竟似颇为遗憾,“小师妹毕竟有婚约在身。等她嫁去雪月剑斋,自有那边的剑修为她效劳。”

“好、好、好!”孔雁翎好像被刺激狠了,狠狠一甩长鞭,一道光焰凭空腾起,化作一朵燃烧的紫云落在她脚边。

她踏云而去,留下一句狠话:“柳花燃,下月大考,你给我等着!”

柳娆娆望着她潇洒背影啧啧称奇,不愧是修仙者,说起飞就起飞。

“师父闭关这段日子,师妹还是消停些吧。”曲泠笑道,“下个月你们玄都仙府诸生大考,师父已经答应来当考官。师妹好好表现,师父定会奖你。”

这样安排走后门真的没问题?柳娆娆飞快扫过四周,见众掌事纷纷向曲泠告辞,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

鼻青脸肿的少年们也捧着丹药,有说有笑地路过日晷前“正大公直”四个大字,各自操控法器飞走。

转眼间,云台上空空荡荡。

莫非只要处处周全,人人满意,公不公直并不重要。

人也并非痛恨特权,只恨特权落不到自己头上。

柳娆娆抹去心里一点别扭,点头道:“师兄,我晓得。”

曲泠忽然伸手,摸上她的脑袋:“怎么今日如此听话,可是被那獬豸神威吓着了?”

柳娆娆从没被年轻男子做过这种亲昵动作,下意识想躲,又强迫自己放松,任由那只温暖的手把发顶揉乱。

原来这就是被人关心、有人撑腰的滋味。

曲泠朗声吩咐道:“梅阡,带你师姐回去,仔细照料。大考之前,她出了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没、没钱?”柳娆娆转身,想看哪个倒霉催的叫这晦气名字,却对上一张喜庆的包子脸。

“是,曲师兄。”一个双髻少女驾云车而来,稳稳落在云台边,一边快步上前扶她,一边大声道,“小师姐当真威武,上了辨直台也能全身而退!”

这还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喜事不成?柳娆娆赧然。

小姐就小姐,师姐就师姐,“小师姐”算哪门子称呼,又见双髻少女走近了,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登时哑口无言。

云车通体灿金,车壁缀满珠玉,四面垂着轻纱,车前系着红绫。

柳娆娆坐在柔软的织锦上,听梅阡劝道:

“小师姐别恼,让孔大鸟和那群兔崽子再蹦跶几日,早晚收拾他们。”

“嗯。”柳娆娆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四面云烟像轻柔水波,托起车辇向前飘去。

她撩开轻纱放眼望。

此时霞光渐敛,明月初悬,云水蓝的天幕下铺满金橘变幻的鱼鳞云。

星子闪着微光,从云缝里冒出来。

晚风轻拂她鬓边发丝,吹得车边金铃清脆作响。

不远处一片红幢碧盖悠悠飘过,像一条幻彩河流横贯前方。

其中有人乘银鹤,有人骑飞马。有人躺在飞剑上,和旁边骑在云鲸背上的喊话聊天。

定睛细看,并非人人都自在轻松。

还有五六人合拼一艘小竹筏,一齐念咒,吃力地催动竹筏前行。

更有人驾着彩云,飞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梅阡车技娴熟,驾车轻盈地转弯,插入这片五光十色、浩浩荡荡的“车流”中。

“赶上仙府刚放课,大家都要回寝舍。”梅阡见怪不怪地说,“小师姐莫着急,咱超了他们!”

“倒也……”

柳娆娆想说倒也不必。车身猛然加速,她急忙抓紧扶手。

轰鸣声起,华美的云车似离弦之箭,左奔右突,过关斩将。

满天飞行法器全成了手下败将,只留下两道红光和一路叫嚷:

“谁不长眼撞小爷的画舫!冲这么快赶着飞升啊!”

“算啦算啦,是那‘九国公主’柳花燃的云霄飞车,咱们惹不起这祖宗。”

“你们说,孔师姐和她比,谁才是真正的北寝第一霸?”

“这还用说,看下个月大考呗。”

柳娆娆屏住呼吸,一颗心随云霄飞车剧烈起伏。

片刻后拍拍胸口,咧嘴笑起来。

天大地大。重获新生。

生而为人,爽得飞起!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看绚烂的晚霞、一闪而过的“车流”和鸟群。

看得目不暇接,再没回头。

她若回头,就能看见高高的辨直台上,她师兄曲泠仍站在原地,垂眸地盯着一处。

好像那上面沾了什么极令人厌恶的脏东西,术法清洁尤嫌不够,又取出一方白帕细细擦拭。

正是方才摸过她头顶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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