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入住生舟公寓的第五天，数着日子，已是来到寅区的第三个月。
灵魂却滞留在一周前，出事的那一天，惶惶然无法与现实同步。
倚着冰冷的黄铜色墙面，凉气造塑了只属于自己的心理空间。独自体会着疲惫的侵蚀。
封闭的电梯，墙光洁如镜，映着默然的黑发青年，仿佛要将这人类恒久地困在镜子的最深处。
被困，各种意义上的。
“打起精神来，日子还得过啊。想想你也是因祸得福，不是谁都能住进最顶级的公寓啊老弟，还是阮指挥的顶楼套房。开什么玩笑，运气也太好了吧！你是不是……你呀，就应该……”
旁人的言语，大多从这里开始不堪入目，无非是撺掇他竭力捞些好处。已岸只一味听着，还以微笑。会笑真是件好事，能避免尴尬地解决诸多问题，极妙的好表情……
是的，那件意外之后，已岸阴差阳错地成为阮指挥官的租客，住进了顶级的公寓，生舟公寓。算是稍稍窥探到了人上人的些许待遇。公寓的顶层和楼顶都是阮筱的，这种事已是最微不足道的了。
然而，没有实感，来自下城的已岸君连社交圈都不曾发过。同僚欲假借他来窥探“管中”阮君的“一斑”，均未得逞。
“确实很帅，别的我也不晓得了。”
这是实话。除了必要的对话，已岸几乎不曾留意阮筱的动静，可谓只专注自己的活法。
并非不以物喜，也不是刻意低调。或许从前的已岸也会大谈特谈，背地里添油加醋地吹嘘自己是如何对指挥官颐指气使。
只是对他而言，最近并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或许他也没有庆祝的资格。
屋子里，只有一人份的负罪与一人份的责任。
精神失调，大概是对现状最贴切的形容。以为内在已成长得富足，在意外面前，仍旧是那般单薄且不堪一击。
糟糕的状态下，笨拙的一面更是暴露无遗。虽说，这份展露多数是对已岸而言，毕竟他从未料想自己愚蠢如斯。而阮筱定然看透了他的蠢，指挥官们大概看谁都是不智的。天知道这群人是怎样做到容忍彼此。
“小已恐怕不是理想的室友。”
这一点，无可辩驳。
若是将实话说破，他甚至不是能轻易交朋友的类型。无法与他人相处的精神壁垒在距离过近时只能令彼此都不自在。不知他人为何接近自己，不知自己有何值得与和他人分享，聊天时会忽得晃神，如身处异世，失却继续的兴致，分明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使自己分心……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少。
已岸只庆幸，不招人待见的性格竟未在学生时代招致霸凌。将保持距离刻进骨子里，程度之深，连阮筱的血脉压制都无法将其彻底打破。
对已君而言是丑陋的。越是强大的御魔师，越有吸引力。
会让旁人本能产生好感。往往伴随无条件的信任与迁就，便是血脉压制。
指挥官们几乎可以和怪物划等号。人类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强大异能，意味着同样强烈的吸引力。只可惜，在阮筱的磁场中，已岸绝对是一块纯度极低的废铁。
尽管在初印象的排行中，寅区的指挥官大人已经是已君所遇见过最不反感的男人了，还是在有冒犯行为的前提下，却也仅此而已。
电梯仍旧缓缓下行，屏幕上苍白的楼层数在某个瞬间，跃入了一百的区间。偶尔有人同乘，来了又去。
是的，寅区的生舟公寓颇高，统共三百多层。在上城，这么高的巨楼并不罕见，尽管在已岸看来，这也是扭曲的象征。活在这种地方，若有严重的巨物恐惧症，该有多不自在。
四肢因漫长的下行而渐渐僵硬，心情也愈渐不安。
似乎又要触及痛觉的核心了。
青年依旧低着头，凝视着斜向的地面，三面墙围成一个无人的角落。
明知是深渊，仍旧为之所吸引，仍旧无法回头。真是无可救药的人。
当面评述已君不是理想室友的那个人，三个月前一同就职寅区的那个人，已不存于世，就在一周之前。
也是那时开始，有了无稽的念头。
截取一个瞬间，世上某个角落，也许有人品着香茗，音符组成悦耳的曲目点缀自在的小空间，恬淡而闲适。总之，只消众生稀松平常的一刹那，某个人就不再是“存世”的状态。抽象的比拟，像是慢性的药剂，时不时以新的面貌浮现在脑海。任男人怎样宽解，总能不动声色地再度将其围困。
钝痛，一切快乐都隐隐受到道德的谴责，却绵长无法驱散。
一秒之间有万千种可能，偏生他经历了痛苦的那一个，苦涩不已。如果可以，他真想和哪个啜饮的人交换片刻的光阴，想要忽得出现在摇椅上悠然一个瞬息，以躲过那难捱的生死片刻。
不到一米的距离，无能为力。
“他”与“我”之间，竟有这般大的差别。
只是同僚，甚至在已岸狭隘的标准里，那可怜的人都不足以归为朋友，也没有过命的交情。
可那场面，就像骤然射出的尖钉，猝不及防地将已君无知的灵魂狠狠钉在出事的那一分，那一秒。
不可控得无数次在脑中复现对方充满期望的眼神，近乎偏执。
喜悦地向自己靠近，却忽然定格。本能地觉察了异端。
随后，五感在阮筱的干预下迟钝起来，听不真也看不切，算是最大程度地保护了自己残存的精神。若不然，目睹全程，他不知会否有活的力气。
哪怕是现在，状况也不太美妙。
仅仅是呼吸，都感到无以名状的挣扎与浅浅蛰伏的痛苦。似乎氧气穿透肺泡的过程也能激起生理上微妙的疼，压抑感难以逐却。
所以，命运当真存在么？是既定的？若果真如此，会是谁人编纂的？
可是，倘若无法改变人生的戏码，那来到这世界的意义又是什么？
与其说为自己而活，更像是为了取悦什么高等的存在，贡献一出演员不知晓剧本的剧目。
值得么？为我这种人，也要安排一折戏。
所以，眼下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们需要我如何活着？
有人会回应这些问题么？
从未与谁讨论过这些事，也不清楚问题缘何而生，更不知得到答案又能如何，甚至不清楚是否在意答案，唯有消耗自我的感受无比真切。
电梯仿佛下行了一个世纪，思考在停驻二楼时终结。
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嗅到微妙的木屑味道，有些后悔不该闻得太过用力。
怎么，超市里还卖木头？
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第二节作为整体登出来了，心理活动的完整性不适合被随意打破。感谢每位支持和支持过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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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自在的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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