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一过,新岁便结束了。债主上门来前收房,一念摘下发间的孝花除了孝,收行李离开九原去临潼谭家寻亲。
临潼的谭家是当地有名的织造大户,给朝廷里做生意富甲一方。她没到过谭家,也不认识他们家的人。但当年谭家家主未发迹前同她爹爹交好,酒兴之下,解下随身的一只同心玉佩与他们家定下娃娃亲。
后来谭家发迹了,她家还是一穷二白便渐少了往来。娃娃亲的事似就变成了一句戏言,再也没人提起。只是听说谭家大公子二十又三了,许是一直惦记她这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的缘故,守着当年的戏言而耽误至今日未娶亲。
这件有头没尾的事,成了母亲临终前的牵挂。咽气前拉着一念的手,让她万不能耽误谭公子一生,办完自己的后事便去临潼做个了断。
此事她生前也没那么在乎的,临死了却撑不咽气也放不下。
临潼很远,走陆路要一个月,水路便捷也要十几天。母亲的丧事过后,一念便启程去做了结。走的那天早上,晦暗的天空突然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像是柳絮。
正月十五都过了还下雪,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天光大亮的时候,她走到九原渡口已经顶了一身的风雪。
北上的商客果然觉得日子不好,不愿意开船,要重新挑日子。一直在渡口住到第三天,雪停消融了。商队择了个好时辰,才欢喜的开船。
但上船的第一夜,一念挤在船舱睡觉,包袱里的银子就被扒走了。船上还有老鼠,啃了她的面饼。她不晓得,第二天早上当是碎掉的饼渣吃下肚,走了不过五六日就突然发起了高烧。
船上的商客害怕她死在船上,喂了几幅药不见效果。船一靠岸,趁着天黑就让两名船工抬着她,扔到岸上的芦苇荡里。那俩人手脚不干净,搜刮一圈把她脖子上的玉佩也顺了去。
黑夜里倾盆大雨,一念奄奄一息的躺在芦苇荡里发着高烧。雨一直下,冰凉的雨水劈里啪啦的打在脸上像是冰碴子一样,周遭沙沙的都是雨声。
也不知道下了多久的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下。徐徐走来一盏灯火,在一念躺着的地方拌了一踉跄。
那身影提灯弯腰细看过去,发现竟是个姑娘。丢下手中的琉璃灯,跪在她身边急声喊起来。
“女施主醒醒,女施主.....女施主?”
一念已烧得昏迷了过去,怎么喊也没反应。那身影就被把背上沉重的书笼挂在胸前,插着微撑开的雨伞,为里面的经书遮雨。然后才蹲下身背起一念,缓缓向远处的竹林走去。
他那颗好看的光头在夜幕下被大雨冲刷着,像是一块卵石一样光滑细腻冰凉。一念迷迷糊糊的有了些意识,雨水打在身上很冷。她就抱紧了胳膊,用滚烫的脸去蹭那颗光头,慢慢舒展了眉头。
梅州濒海,城中店铺林立,买卖昼夜不绝。瓦舍勾栏,终日喧嚣不已。一念那枚玉佩出现在了鸿昌当铺中,又被连夜送到了临潼谭家。
谭家大公子谭宜,腰系得有只同心玉。二十多年来都只有半块,今儿在谭家稀罕的凑出来一对儿。像是有了什么喜事一样,老太太跟前的灵巧,风风火火的来敬院唤。
他换衣裳后,特意又让小厮在脸上施了些脂粉,掩盖病气。随后才乘着小肩舆,绕着画廊连桥,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老太太院里。
里面的人早就等着急了,听见了动静,立刻就有婆子丫鬟迎出来。谭宜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来,进屋请安问好,在老太太一旁的圈椅软垫中坐下。
“祖母急匆匆的唤孙儿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后者慈爱一笑,从婢女的托盘里取来一半只玉佩,道:
“云山可认得这玉?当年你爹爹酒兴之下,以玉佩为信,给你定下九原苏家的姑娘。这玉啊,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苏家姑娘手中。今儿,那姑娘带着玉佩找到谭家来了。”
谭宜微微惊讶,他自是认得那玉的。从腰间解下另外半块,与老太太手中半块相合成一块完整的同心玉。
只是这亲事,自定下后从没人提,也没人找来。后来他身子一直欠安,靠药罐养着,命不知几时休。也遂没了娶亲的心,过起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只等着那一日便了却了这磕磕绊绊的半生。
没想到有朝一日,那姑娘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吗?就敢来?
谭宜不禁有些无奈,看样子那姑娘八成又被蒙骗了。老太太估摸着在外面胡说自己有个好孙儿了,如何的俊秀神武,才华横溢了。
可只有谭家的人知道,他病入膏肓了,估摸着就是这两三年的事。谭家人不许在外议论此事,叫知道了老太太要一概打死勿论。
偌大的一个谭家只有谭宜敢忤逆老太太,可老人家年纪大了,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归是残忍。除了娶亲这是底线,谭宜就跟哄小孩一样,事事都依老太太,鲜少惹她不快。
但显然,今日这事又是踩在了他的底线上。他早晚是阎王的人,不想耽误了人家姑娘一生好姻缘。明知会惹老太太不快,还是说道:
“祖母,苏家这门亲为父亲酒后之言,她家那么多年不来寻,也当是不作数了。孙儿无意娶亲,请与她说清楚此事便好,打发她走罢。”
老太太果然不悦,脸色一板把玉佩塞到谭宜手中。
“云山以为那姑娘是来攀亲的?人家是来同你绝婚的,大好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你?人家说不敢攀谭家,是来物归原主的,再想在谭府谋个差事。那小姑娘如今父母双亡、兄长失踪,家中田地也卖了抵债。祖母怜她孤苦无依,看她爹爹与你父亲还有些情分就把她留在府中了。放在你院子当个丫头,你可不许赶人家走,知道吗?”
谭宜哭笑不得,老太太向来拿他当宝贝宠着,还从没说过这般冷嘲热讽的话。不过她那话中的意思,他还是懂得的,遂故作凶恶道:
“她在哪儿当差不好,祖母非要塞孙儿房里来。孙儿脾气可不好,那姑娘受不住要自己走,您老可怨不得我。”
“你敢,小兔崽子!”
两人甚是默契,其实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意图。老太太想塞个姑娘进房来,叫他收了,将来能留下一儿半女。后者也是故作凶恶,做出一副不好伺候,非要把那姑娘挤兑走了不可的模样。
不过老太太并没直说什么非要自己娶了那姑娘的话,谭宜也没硬顶。毕竟那姑娘说的那么可怜,自己当年还抱过襁褓里的她,就那么把人赶走似也太无情了。
他想想那小不点今日也才不过十六岁,那就在府里养着。待她年岁再长些,时局好了想要嫁人或是离开,都可再做打算。
只是谭宜这样想,正中了老太太“圈套”。他以为这会儿那姑娘都到府里了,不想一念还在梅州,压根没到临潼。
谭家是鸿昌当铺的东家,当铺掌柜认得谭宜身上的玉。不仅派人把收到半块送到了临潼,还将那来当玉佩的男人被扣押在地牢里。
谭家当着来找后,他领着人在芦苇荡附近的竹林里找到了一念。
林子中有和尚修行,修了间禅室。前有河,后傍山。屋前挖得有菜地,屋后种的有果树。
一念来后将地里的菜苗照顾的油光水滑,春日出了新笋。她去拔了好些,剥皮过水,晒得满院子的都是笋干。
她从来没有见过救她的到底是什么人,在她醒来的当天早上有事进城去了。在灶上给她闷了素粥。留下字条告诉她,晚间就回来。
只是一念将他米缸里的米都快吃完了,却仍旧没有等到他回来。她在竹屋住下,与湖边打鱼的老夫妻为伴。打听了些那禅室的主人事,但仍只知道他是个和尚。
一念想就在这里住下,替那师父照顾好的屋子和菜圃,等他回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只是她并没等到他,谭家的人就出现在了门前。
十几个黑衣颈装的护卫站成一排,将门口堵住,身后抬了顶小轿。一念吓得躲进屋子里,他们却很温柔讲理。
为首的是年轻小厮,模样生的很是稚嫩,轻叩门喊她的名字。
“是一念姑娘吗?我们是临潼谭家的人,我家大公子和老太君差我们来接姑娘回府。”
还有当日扔一念的那两男人,看见她就迫不急的的嚷嚷起来:
“是她,就是她。跟着我们家老爷的船队到梅州,九原镇人士,我认得!!”
一念害怕的只想捂耳朵,恨不得门外那些人全部消失。可他们从窗户递了玉佩进来,她看见眼睛就红了。
她想找的人来找她了。
跟谭家人走的时候,一念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她不知道该不该走,或是舍不得走。救她的人都还没回来,她怎么可以不告而别。
可他如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
护卫又催促,掀开了轿帘,“姑娘,跟我们走吧。”
不能就这样走啊,不辞而别若叫他误会自己出事了如何是好!
一念跑回屋,留下一纸书笺才离开。
春去冬来,芦苇荡外的小院,青藤爬上木墙,长的郁郁葱葱。篱笆里的马尾草长得比人还高,全然不见了一年的清幽雅致。竹林外的小路上,走尽了迟迟归来的人。
那是个游方的和尚,身形修长健壮,脚步沉稳有力。穿着半旧的青色僧衣,背上背着一只书笼,里面装满了他崭新的经书,还有一枝路边捡的小白花搭在肩膀边。
这就是龙泉寺的和尚若绝师父,远远的,他就看见自己破败了的小竹屋。知晓那姑娘大抵是走了,心里不免有些难过。走的那天,他留下纸笺告诉她,自己晚间就回来,托了湖边的老夫妻照料她。
后来他连夜随官府前往边关与月支和谈,无法赶回来。便又托人捎了信叫她心安住下,不知可否收到信。
时隔一年归来,这里已是物是人非。屋舍前后又空又静,菜地里的菜苔、萝卜花、马尾草长得有了人高,开着各样颜色的小花。
若绝打开门,放下书笼,突然间起了一阵穿堂风,木桌上发黄的纸笺飘飘荡荡的落到他的脚边。他拾起来,那张字迹谈不上娟秀的纸笺,上面写着:
师父,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要找的人来接我了,我走了。去临潼谭家,我们来日有缘再见。对了我叫一念,师父珍重。
临潼只有一个谭家,似是故人。
他浅浅一笑,知晓她无事,方才安心。
但此时竹林外却又匆匆赶来几人,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踏到了禅室外,他们大声又急促的喊道:
“若绝师父,我家公子十六日丑时殁了!老太君请若绝师父速回临潼,为公子住持法事!”
若绝的手一抖,错愕的看着来人,纸笺掉在了地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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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鹊桥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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