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还能和以前比,输液给药的方式比以前先进不知道多少,沈最摇摇头,手臂翻转过去,将留置针展示给边渡:“现在……不会回血了,不疼。”
刚转醒,沈最讲话还是很难受,短短几个字讲一半,他就开始皱眉。
心脏在持续不断地疼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慢慢收拢,慢慢掐断沈最心脏和血管脉络的联系,连同着肺部也能感知到衰败这两个字的力量。
但之所以叫衰败,它就注定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个过程极度缓慢,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过度疲劳后的困乏和早晨逃不开的心悸外,沈最并没有任何觉得自己在变坏的感受。
但就像工作室外的梧桐树。
在沈最的记忆里它们明明郁郁葱葱,是在几场秋雨后,某天下班踏出工作室的大门,踩在被雨水浸泡已经腐坏的枯叶上时,沈最才会清晰地感受到原来前阵子还绿油油的叶片已经到了衰败的时节。
这段极长的时间和这一个猛然的瞬间交叉在沈最的脑海里播放,沈最也说不清到底哪一个瞬间更能代表衰败两个字。
但看清边渡的眼睛,沈最忽然觉得不管是这一瞬间还是那些长到他快理不清的时间都不重要了。
有更重要的压在上面,重到沈最不知道要该先问哪一句。是该看着他眼底的乌青问这几天你都没好好休息吗,还是要问那天吓坏你了吗?
想开口讲话,但呛咳先行一步,沈最又闷着声咳了起来。
但令人意外的,是边渡也开始咳嗽。
他声音又哑又粗,咳起嗽来就更是吓人。特别他还使劲儿地捂着嘴往下压,那沙哑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夸张。相较之下,沈最闷闷的那两声反而不严重了。
边渡咳得止不住,越是捂就越是咳。一开始只是肩膀在轻轻颤动,到了后面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抖动,很快连腰都直不起来。
床边柜子上的咖啡已经是三天前的,边渡顾不上太多,抓起来一饮而尽。面带诡异的红按下呼叫铃对沈最说:“医生来看你……咳咳……我洗脸。”
说完,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卫生间。
外面有持续不断的讲话声,但隔着水声和闷咳边渡什么都听不清。
等他满头满脸是水走出来,医生脸上的表情已经没那么凝重,而沈最的床头也已经被升起来很多,半靠着听医生讲注意事项。
看见边渡,医生眉心重新皱起来,正要开口,边渡眼皮一跳,率先问:“他好吗?”
进入全心心衰实在和好字沾不上边,只能说病情暂时被控制住,后续的治疗还需要再商讨。
但医生记得面前的年轻人,记得那天他冲进医生办公室的场景。
沉吟几秒,医生斟酌着开口:“人醒来就有转机,你别太担心。”
他试探着问边渡:“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家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却不是来自于边渡。
边渡瞳孔骤然放大,抬眼看向瘫靠在床上的沈最。
视线从医生身上转移到边渡身上,沈最缓缓朝边渡眨了眨眼,脸上倦色依旧,但竟然还能冲边渡勾一下唇角。
他对医生说:“他是我家人……”
顿了下,沈最直视着边渡还没回过神来的眼睛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整整五天,边渡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程序里唯一的指令就是照顾好昏迷不醒的沈最。他没有任何情绪,也不需要休息。直到眼眶遽然变红的这一刻,见过他的人才有了那么一点原来他也是一个生命体的实感。
既然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又是那么亲密无间的关系,那偶然情绪的崩溃和失常就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医生稍微放下心来,宽厚的手掌拍拍边渡的肩膀:“年轻人不要想那么多,总会有办法的,好好振作起来照顾好他就肯定没事的。”
边渡安静了几秒,走上前牵住沈最的手,摇头对医生说:“我那天,没乱说,是真的。”
医生怔住,刚缓过来的脸色又垮了下去,扔下一句“开什么玩笑。”后离开了病房。
裹着水的手贴着沈最冰凉略带肿胀的手腕,肌肤相贴时边渡先是本能地紧紧握住,后又后知后觉地松开,抿着唇抽过纸来把沈最手腕上的水花擦干。
他低头托着沈最手腕擦的样子认真到有点儿好笑,惹得沈最没忍住笑了声。但氧气管儿磨蹭鼻腔不好受,这声笑还伴随着一声倒吸的凉气,“好啦,再擦手都要给你擦秃噜皮了。”
边渡停住动作,认真地看了一圈自己擦过的地方,像是在确认自己刚刚没用力,没让沈最受伤。
但动作停下来后又能做什么,边渡有些迷茫。前几天每一件事都得心应手,做的时候没有一丁点觉得为难或者不自然,现在却反过来变得畏手畏脚。
想半天,他问沈最:“你要睡觉吗?”
看他脸绷那么紧,额头上的青筋都在往外鼓,沈最存心晃晃悠悠闭上眼睛,懒声道:“行啊,那我再睡会儿。”
说着把头歪朝一边,不再说话。
沈最眼睛眯着一条缝,能看得清边渡的反应。
一开始他顺嘴应下来那会,边渡愣了一下,张着嘴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合上嘴什么都没说。很快边渡站起来,把沈最搭在被子上的手替他收进被子里。
替沈最把被子往上拉的时候,边渡没忍住,鼻尖凑近沈最的脖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边渡希望可以留在这一刻。他知道沈最只是困了,只是想睡一会。这一刻里没有离别,没有衰败,鼻尖萦绕着的,虽然是令边渡最难受的味道,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这股气味的最深处,还是又属于沈最的气息。
后背被搂住,边渡听见沈最问他:“狗鼻子还要闻多久?闻明白了吗?”
像是被吓到,边渡身体僵住,很快睁开眼,这才发现沈最正憋着笑猫着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搂着边渡,没让边渡直起身,反而伸出手贴在边渡胸前,感受到边渡规律的心跳后问边渡:“吓到你了吗?”
那天漆黑而血腥的记忆扑面而来,边渡又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堵住,只剩一些他这辈子都无法表达清楚的情绪在顺着眼眶酸涩地倾泻出来。
冰凉的指腹擦过边渡的眼角,沈最柔声道:“别害怕小边。”
边渡止不住地点头,但眼角倾泻出来的眼泪却越来越多,一开始沈最还能慢悠悠帮他一点点擦干净,后面根本来不及为他擦拭。
缺水皴裂的唇贴在了柔软的眼皮上,咸湿的眼泪顺着微微翘起的皮屑融进沈最的唇纹里。
他一遍遍喃喃:“不要哭,别害怕……”
说着说着,连他开始哽咽,“这一次……我没有扔下你。”
仪器在某些方面比人类要更敏感,它们先一步捕捉到边渡还没反应过来的情绪,然后迸发急促的提醒。
在尖锐的提示音下,沈最呼吸急促,即便戴着氧气管也能听得出来他的喘息声逐渐粗重。
“我没有……没有要和任何人共度余生。”
他被边渡拥进怀里,用最大地力气紧紧抱住。下一秒,沈最肩膀一痛,是边渡狠狠咬下时齿尖刺破皮肤发出的尖锐痛感。
边渡贴着沈最,眼泪一团一团地掉在沈最肩上。
他的嗓音沙哑,颤抖,好似来自灵魂:“沈最,你不醒过来,我就要讨厌你了。”
这一生在不断不断地品尝分离的滋味,一时间甚至忘记失而复得后要如何表达喜悦。
他反复地讲“我真是恨你。”
每次说完,就咬沈最一下,混着眼泪的浓烈恨意穿过衣服布料直达沈最的皮肤,过了很久,才变成缠绵的亲吻。
而边渡的每一声“我恨你。”沈最都在给予回应。
他重复告诉边渡“我知道。”
然后还会接一句:“别害怕。”
眼泪流尽,只剩一双干涸哀愁的眼。
沈最抚摸着边渡额眉眼,用指尖在他的眉心来回地画,直到边渡的眉头舒展开来。
半靠着能让沈最舒服很多,氧气管太碍事,每次说话鼻腔都不舒服。他没怎么犹豫,自己把氧气管摘了下来。
边渡想拦,被他挡了一下,“有这个太妨碍我想和你说话了,不爱戴。”
沈最撑着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拍拍床,“来,小边过来。”
傍晚黄昏,外边的天还亮着,仔细听能听到医院附近大马路上晚高峰的车流声。
它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好好时候,但沈最等不了了。
就算不讲二十来岁那会,只说这一次复发,沈最都在抗拒面对这件事。
逃避的借口很多,才检查出来还没想好、工作太忙没合适的时机、吃了药觉得也没什么大事……说到底其实就是不愿意面对。
当初罗宇费解地问过沈最,为什么不和边渡说实话。
沈最咬着嘴巴想半天,憋出来一句:“他分离焦虑太严重了,接受不了的。”
但实际上接受不了的到底是谁,只有沈最最清楚。
此刻两双同样成熟,也还尚为年轻的脸面对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沈最承认可能是他自己更难接受。
他们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再凑得近一点,沈最的鼻尖能碰到边渡的鼻尖。
夕阳透过玻璃洒进来,在边渡的脸上撒上一层缱绻的柔光。
很多年前,快要把边渡送走的那阵子,光线也如此刻一样柔和。
很多次两个人看电视看得犯困,也曾这样挤在客厅的那张小沙发上打盹。平躺呼吸困难,沈最睡得不踏实,无数次醒过来看着边渡愣神。
边渡也睡不踏实,他偶尔睡觉的时候会做一点小时候遇到的噩梦。那会的沈最就像现在这样,轻轻拍着他的胳膊,或者摩挲两下。
时隔多年,惴惴不安的心变成了边渡胸腔里的那颗。
但沈最还没变,他仍旧呼吸不畅,手也还是轻轻搭在边渡胳膊上抚慰轻拍。
“你咬我的时候,还挺疼的。”
边渡神色晦暗不明,哑声讲了句抱歉。
“没说你不好。”沈最笑了下,摇摇头,“你咬我的时候,我想的是你纹身的时候也这么疼吗?还是比这个疼。”
边渡想不起来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理层面的混乱已经盖过一切生理上的创伤。
但不能这么说,他换了个说法:“他们技术好。”
沈最笑笑没,没拆穿,只是双眼又从上到下地看了一圈边渡,然后把目光转回到边渡脸上。
“如果我说……”沈最长长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丢掉,小边你会相信吗?”
边渡正要开口,沈最手指贴在他唇上:“你先听我讲,讲完,你乖一点陪我眯一会儿,等一觉睡醒,我想吃上次你带我去吃的那家粤菜,好不好?”
感谢阅读,鞠躬。
今晚还有一章,下一章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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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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