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黑。
这栋楼的住户大多数都是老人家,这个点他们已经不会出来了,楼道的声控灯再也不会亮起来。
边渡往里缩了点,把后脊贴在最角落的墙根角。
挪动身体时胳膊很疼,后肩胛骨那儿扯着整条胳膊都在疼。
是今天回家的时候新被打的,边渡还没习惯。
得过两天,这份尖锐的疼痛变成了如影随形的钝痛,他才会好一点。
傍晚捡到的那小半截淀粉肠根本没法儿填饱饿了两天的肚子。
边渡饿得有些烧心,瘦弱的身体顺着墙角滑下去,蜷成了一小团。
但他不敢闭眼。
黑夜中总是能看到很多白天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妈妈被血浸透甚至已经开始发黑的衣裙,和她一直闭不上的眼睛。
妈妈的体温逐步下降,最后变成了冰冷僵硬的样子。
边渡抱着妈妈,鲜血也将他浸透,又渐渐被风干,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空气中是黏腻的腥味。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血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在地板上,在旁边靠在墙角的自行车上。
边渡害怕得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向墙壁。
可浓稠的鲜血却顺着墙角蔓延出来,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胳膊上。
有人用东西弄坏了门锁闯了进来,他们强硬地将边渡和妈妈分开,将妈妈装进了一个很大的袋子里。
他们还捂住边渡的眼睛,死死地抱着他,不让他去找妈妈。
他们说,妈妈已经死了。
他们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行,不能这样。
边渡把手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下去。熟悉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是温热的,很像妈妈那天冰冷僵硬前的体温和味道。
妈妈没有离开,边渡稍微好受点。
“这么饿?”
沈最提着的东西太多,怀里还抱着一床午睡毯和一提牛奶,都不好做动作。实在够不着躺在地上的小孩,没办法,沈最只能把牛奶箱扔地上才勉强蹲了下来。
动静太大,震得楼道里声控灯全亮了起来。
浓稠腥臭的血液顷刻间消失殆尽,变成了昏暗狭小的楼梯夹角。
沈最不嫌脏,伸手把边渡的胳膊从他嘴里拉了出来,还用湿纸巾帮他把上面的口水灰尘擦干净。
被咬到的地方已经破了,犬齿的印子特别深,凹成了一个尖锐的点,往外冒着血珠。应该是咬的时候还往外用力撕扯过,最明显的地方皮肉已经有隐隐分离的迹象。沈最倒抽了口凉气,又重新抽出来新的一张纸巾,按在小孩的伤口处。
可这孩子好像不会疼一样,咬自己的时候不觉得疼,被沈最擦拭伤处也仍旧不会疼。麻木地睁着眼睛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沈最,不躲避,也不挣扎。
沈最有些内疚,轻轻把边渡抱起来坐好,“对不起啊,先前外婆等我等急了,我只能先上楼。”
他啧了一声,温声抱怨:“早知道就让外婆再等几分钟了,该给你先买点吃的再上去的。”
见边渡不说话,就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沈最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小孩很有可能也听不见。
都听不到还费个什么劲?
沈最直截了当地拉开塑料袋,拿出来一袋面包撕开包装袋塞到这个饿得咬自己手的小孩手里。然后比了个吃的动作,眼睛亮亮地看着面前饿得咬手的脏小孩。
小孩不动,完全就是个小木头,抱着面包包装袋还定定看着沈最。
沈最没和聋哑小孩接触过,见他不吃有些心急,凑近了点掰下一块面包凑近到边渡嘴边。
“啊——”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沈最一边比划,一边把那块面包往边渡嘴里塞,他夸张地做嘴型,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慢,“吃——的,这,是,吃,的——”
小孩身子动了一下,但他没吃沈最手上的那块面包。
而是反应迅速地握着剩下大半个面包,背过身去。
昏暗的夹角里边渡吃东西的样子有些狼狈。
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到有些吓人。
担心他被噎到,沈最开了一盒牛奶递到小孩腮边。
小孩没反应,大口大口地嚼着干干巴巴的面包,眼睫低垂,还是那副近乎于机械的木头样儿。
——完了,这孩子真是个傻的。
楼梯夹角窄得不行,给小孩还合适,对沈最来说就够呛。
他今天特意选了套清爽的来穿,连牛仔裤都是浅色的,为了不弄脏,这会蹲得腿麻。
但小孩钻得太靠里了,沈最想往里凑一点,没能蹲得住,膝盖擦在了地上,牛奶还撒出来几滴在衬衣上。
“哎呀……”沈最有点儿烦,漂亮的脸蛋皱了起来。
想了想,他干脆破罐破摔也一屁股坐地上,缩着肩膀往里挪了点,照刚刚的办法歪着身子将牛奶吸管怼小脏孩儿嘴边。
“喝——的,这个——就,着,面,包,一,起。”
以为小孩会像刚刚那样拿过去喝,没想到孩子明明脸都噎红了,却把牛奶往沈最怀里推了推。
他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然后又重新缩回墙角。
即便声控灯一直亮着,夹角这也没多少光亮,照在小孩身上的光就更是少得可怜。
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突突又蜷成一团的样子,真就像生物观察箱里那窝随时把自己藏起来的鼠妇。
“喝吧,”牛奶又重新送到小脏孩儿脸面前,沈最笑笑,“现在不喝也行,一会饿了或者渴了喝。”
这回他忘了一字字夸张了说,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小孩竟然朝他转过头来,还把牛奶接了过去。
只不过也没喝,而是稳稳当当地把那盒牛奶放到了墙角的缝隙里。他面上没表情,可摆放牛奶的动作却小心翼翼,还用一只手护着牛奶吸管,俨然一副怕牛奶洒出来的模样。
沈最惊呆了,“哎我天,你能听见啊?”
有些无奈,他往小孩背上玩笑似的拍了一下,“那你刚刚装什么听不见呐?”
孩子浑身抖了起来,缩得更紧,简直要钻进墙缝里。
他顿了下,把刚刚小心放好的牛奶又拿了起来。
这次他动作急很多,不管不顾地往沈最怀里摁,等沈最接稳牛奶就又转过身去。
令沈最感到惊讶的除了他一连串的动作外,就是他的表情。
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也还是木木地瞪着,可沈最就是觉得小孩在恐惧,在厌恶。
牛奶撒出来大半盒,沈最一只手拎着自己膻乎乎的衬衣,一只手拿着那半盒牛奶,好一会才哑声道:“对不起,我刚刚不是真想打你。我就是……和班儿里同学,习惯了。”
蜷在墙角的小孩没回头,只伸手推了沈最一把,将他推出夹角。
光线被楼梯截断,沈最踉跄跌进光里,小孩则原封不动在黑夜里颤抖。
一分钟后,声控灯熄灭,沈最轻轻搁下牛奶,把自己买的那些东西都往墙角推进去些。
他将午睡毯敞开,轻轻盖在小孩的背脊上。
“真不是故意的,我向你道歉。”沈最顿了下,不确定地问道:“能听见吧?不是一阵一阵聋吧?”
一有人讲话,声控灯又亮了起来。
沈最看到小孩朝他转过头来,木木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了下,把午睡毯仔细掖了掖,“都是你的,吃的你随便吃,冷了就盖着毯子睡。不要再捡地上的东西吃了,回头吃坏肚子该难受了。”
这孩子当真不讨喜,碰他一下都往后缩。
偏偏给他好处又装听不见,沈最讲一堆他都不看沈最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墙角。
自觉无趣,沈最耸耸肩,弓着腰慢慢站起来。
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还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小木头。
终究不忍心,沈最又添补一句:“这些东西吃完了要是没东西吃,就去四楼段奶奶家吃,那是我外婆,她心眼不坏,能给你吃饭。”
还是毫无反应,不可能开口应他,也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沈最肩线下榻,无趣地摸了摸鼻子,转身走出老旧的单元楼。
他踏出单元楼的下一秒,声控灯熄灭。
有人从阴暗的夹角里爬了出来,裹紧了那张印着小狗花纹的午睡毯无声走了出来。
那个人看着远去的洁白身影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眼睛酸涩。
回到角落,他把午睡毯盖在头上,整个人藏在里面。毯子上还有先前洒出来的牛奶,膻哄哄的,不难闻。
很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和温度。
第一个夜晚。
第一个边渡没有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的夜晚。
他裹在那床小毯子里睡得很沉,肚子很饱,不用像过去的两年里烧心烧得半夜坐起来去外面找水龙头灌凉水。
他也难得没有看到漫天的鲜血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只有不多的几滴滴到了旁边的地上,但他在毯子里,用毯子把头蒙起来就看不到地上那几滴血。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边渡每天都能吃到“最丰盛”的大餐。
吃得饱,身上就有劲儿,他跑得也更快些,很少被结结实实打在身上。
那床小毯子被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纸箱收好,只有每晚能看到那些很恐怖的东西时翻出来顶在头上。
他从来没有真的去敲四楼段奶奶的房门要饭吃,但却无数次站在单元门后面朝小区大门口看。
秋天的时候,门口的桂花树上面结满满的金黄色小花,那个人没有来。
冬天,飘了一点细碎的雪。
他趁着难得的天晴,偷偷溜回了家,“偷”洗衣粉的时候被抓住,被按在卫生间里打了一顿。
骂他不学好,当贼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厉害。当“婊子”的妈,养出来个贼,贱种就是贱种。
他狠狠咬了那个人一口,血腥味蔓延,怒斥声也响彻整栋楼。
他满嘴是血地抱着洗衣粉不撒手,踉跄着从门里走出来,在公用水龙头下将那床夜夜陪着他的午睡毯洗得干干净净。
上面的牛奶味和血渍被洗得干干净净,他闻不到味道,又看到了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暗红色鲜血。
新春,四楼头发花白的奶奶穿了件很好看的唐装拖着行李下了楼,坐上了轿车扬长而去。
边渡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声音好听,每一个字都咬得温柔,夹带着甜味。
奶奶一直到秋天才回来,散步的时候和别的奶奶聊闲话。
“我盯着呢,可没敢让他瞎报志愿。”
“他说他要学什么?嗨呀,就是对着喇叭说话那个。”
又是一个冬天,在楼梯夹角里,边渡浑身颤抖,即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昏暗中,他看到了穿着一身白裙的妈妈终于来接他了。
感谢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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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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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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