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长沥医院的。他的意识模糊，好像坐了很久的车，再次睁眼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床边还坐着眼睛哭的不成样子的董一敏和一脸担忧的梁年。
陈笑川似乎也在，他似乎在和董劲平攀谈着近几天手术的事情，唧唧喳喳的，房间里好不热闹。
意识有些不清醒，只能躺在床上，梁和栋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全身提不上一点劲，头还是一如既往的胀痛，让他的思绪都模糊起来，仿佛下一秒又要重新睡去。
啊，原来他已经这么严重了啊。
明明好不容易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最终要失去。
那些回忆，他们在光影下飞扬灰尘中的对视，医务室糟糕的相遇，从车站的偶遇到一起回学校的路程，她对自己的疏离与拒绝，他们新年以吵架结束的会面，成为朋友后晚自习珍贵的时光，柔软温暖的怀抱，相互扶持的陪伴……
这些回忆里，有无数个她。
每一个她都如此鲜活，在记忆中闪闪发光。
原来，是在他几乎要忘记她的样子的时候，幻觉才第一次出现。
他终于明白——是他，不想要忘记她。
所以他才能拥有那个幻觉。
做完手术，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吧。即便只是幻觉，也无法再看见、无法对话了吧。
明明他们并没有说上多少话呢。
他却要永远的看不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
心中仿佛凝结了无数的坚冰，难以喘气，寒冷无比。
其实，他是为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开心的。这样他就可以骗过自己，荒谬的自欺欺人，仿佛她还在他身边一样。
让幻影再次出现吧。
让他们，再见一次吧。他这样告诉着自己。
吊瓶的流速很慢，滴答滴答的仿若时钟的走表。惹得人有些困倦。
他是睡着了吗？
恍惚间他感觉病房的灯关了又开。房间里似乎也没什么人，只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
意识浮沉之间，他好像看见了江楚山。
江楚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疑惑着。但半响，他就反应过来了。
是啊，那些稿纸，一定被发现了吧，那些内容，他们一定也知道了吧。
无论是江楚山还是何向华，一定都知道了。
真是讽刺，他们所有人，都不曾真正了解江雾的内心。
她如此坚强却又脆弱，挣扎着，希望有人能帮她脱离苦海。
可，都没有，谁也没有出现。
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没有突然出现的仙女教母，没有人帮助她。痛苦与悲伤剥夺了她自救的能力，伸出的手被打断，燃起的希望被掐灭，她拼命呐喊却无人知晓，只得孤独的死去。
无论是疏忽的自己，还是不负责任的父母，都是罪人。所有的人纵容了情况的发生，他们一起造成了江雾的死亡。
希望与救赎是不能寄托于他人身上的，他明明知道，却又明知故犯。
是他，将江雾最后的自救阻止了，他自大的要求陪伴，燃起希望的火焰却又残忍的忽视。
难以自救的旅人，无路可走的现状，没有勇气与希望的未来，所以她选择了死亡。
“梁同学。”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江楚山的声音似乎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入他的耳朵。
梁和栋想轻轻抬起手指以此来回应，可无论他多么用力，四肢都如千斤重，难以动弹。
“谢谢你，能找到江雾的日记。”江楚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听不见其他任何人的声音了。
其他人是都走了吗？
“江河跟我说……”江楚山却突然提到江河，却停顿了。
梁和栋努力的想要睁开双眼，可身体的疲倦不允许，他只能闭着眼睛，倾听江楚山的诉说。
“江河突然说起你，我觉得很奇怪。我才问他。他说他觉得你很像之前在水城见过一个姐姐，她帮他捡回了滚远的球。我们问清楚……”
“应该是小雾。”
“她在自杀前，似乎去水城找过我。”江楚山自己的声音都带着一些不可思议。
江楚山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是意识混沌，梁和栋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他迷失于自己的识海，找不到方向，随意浮沉。
“你们的幸福那么刺眼，可偏偏会略过我。”是江雾的那封信写的话。
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在龙溪所见过场景。
开朗活泼的江河，温柔随和的江楚山，细心温暖的刘阿姨。多么幸福的画面啊。
落在眼里，一定很刺眼吧，江雾。
所以，我本可以一直忍受，如果不曾见过如此耀眼的幸福。
——
不清楚他睡了多久，但依稀能听见门外护士和董劲平商量的声音。
啊，手术就是今天了。
病房的窗户被打开了，从侧边吹来的风带着干燥泥土混着割掉青草的味道。
外面天气一定很好吧，或许是个大晴天。
梁和栋轻轻舒展了一下四肢，发现身体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力气也渐渐恢复了。
他缓缓睁开眼，果不其然，明媚的光照得迷人眼。
确实是个大晴天呢。光线很好，医院的洒水系统也辛勤的工作着，水珠落在草坪和树叶上，使外面的一切都看起来闪闪发光的。
身上的吊瓶和插在脑袋上的各种管子已经被撤走了，真是一身轻松呢。
病床上的栏杆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屡次输液的时间、撤走时间以及——手术时间：10点半。
那现在几点了呢？
他坐起身，想去床头柜那边将自己的手机找出来。
“嗨~”熟悉的声音让梁和栋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道身影猝不及防的撞入梁和栋的视线，没有任何征兆。
“你要做手术了？”声音却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
“嗯。”梁和栋僵硬的将视线移过去，死死盯住眼前的幻觉。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她了，所以他并不想离开视线。
那，属于他的她的幻觉。
她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模样，穿着深蓝色的校服，利落的马尾和随意落在脸颊两侧的碎发，将眼睛神色略微挡住的黑色蓝边眼镜。
“那么，终于要和死人说再见了。不是吗？真是一身轻松。”她随意的坐在病床的一侧，两条腿轻轻的荡着。
“你最终，也能解脱了不是吗？和那些人一样。跟随时间一起，把我忘掉。也不会做噩梦了吧，以后。多好呀，多么幸福的未来。”
“对不起。”梁和栋看着眼前语气轻松愉快的她，只能道歉，“我现在才找到那些稿纸。明明你……”
“明明我都向你求救了。是吗？”她转过脸来，笑容那么残忍，“你不会觉得。找到了那些东西。就算赎罪了吧。”
“还记得吗？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活在地狱里。而你现在却要和他们一样忘了我。”她身子微微前倾，借力平稳的落在了地上。
“不是的！我不会忘了你的。就算我做了手术，我也不会……”梁和栋甚至本能的伸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她，却被她轻盈的躲过。
“你想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跳下去的？”她在梁和栋的视线下，慢慢走到窗前，背对着窗，整个人面向梁和栋，双手用力一撑，整个人坐在了窗台上。
她逆着光，背后是一片空旷美丽的蓝天，阴影将她的身影描绘出来，一幅美丽的画像、多么割裂虚幻的景象。
充满希望而又静谧的死亡。
“你想干什么？”梁和栋慌张的跑下床，甚至没来得及穿上拖鞋。
他想上前拉住她，却被她制止。
她轻轻摇头，不让他上前。
“我是假的，是幻影。你不是知道吗？”她的声音带着天真的疑惑，又十分残酷，“所以，就算我跳下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即将要做的事情，不就是要将我剔除吗？这和我亲自跳下去，有什么区别？”
对啊，她是他的幻觉，是幻影。真实的她，早已死去。在那个夏夜里。
可她的一切都太真实了，声音、语气、样貌。
那么他，真的有勇气，亲眼看见身为幻影的她跳下去吗？
这和他亲眼见证她死去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天气也很好。我还以为会下雨呢。”背着光，视线受阻，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没有再看他，而是将头望向外面的蓝天白云，微风吹起她乌黑的头发，可能有些痒，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你知道的吧。明雁路的夜晚，很安静。我就这样坐在那个窗户上，看着路上偶尔路过的几辆车。没有人发现我。明明是夏天，风却很凉。多么残忍。明明就差一步，我却还是走不下去了。”
“大家的幸福都很耀眼。走道里会传来大人教育小孩子的声音，从车里下来的情侣会亲密的拥抱，不远处告示牌上也挂着欢迎高考考生的告示。大家的生活明明都很平淡幸福，而我却只有一个人。”
她似乎流泪了，带着浓浓的鼻音，蹙着眉一脸哀伤的看着梁和栋。
“所有人都重新开始了，忘记伤痛，忘记我。你也是。”她开始痛苦的哭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需要我，我是多余的。没有能救我，所以我才会死去。”
“不会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他想制止这份彻骨的哀伤，却又无能为力。
“那我们打个赌吧。就算回到那天，你仍然会，亲眼看着我死去。”她明明在哭，嘴角却扯过一丝疯狂的笑容。
只见她缓缓朝自己伸出手来。
“什么意思？”梁和栋微微皱起眉头，明明尚且还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仍然的坚定朝她投去目光，“不，如果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会救你。”
“是吗？”她摆了摆自己的手，意识着梁和栋抓住她。“你很久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比如，你会帮助我。你会陪着我。”她的语气变得平静起来，可也那么刺痛人心。
“对不起。”梁和栋走上前，轻轻握住那只手。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他甚至能从那只手里感受到微微热度。
“对不起，没能救下你。”
“对不起，明明你都向我求救了。”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了，我明明答应你了的。你一定，很害怕吧。”
这些话。他一直都想亲口告诉江雾。他的道歉。
但他却再也没能来得及，甚至只能对自己的幻觉吐露。
“相信我吗？”她的眉眼微微弯起，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相信。”
话音刚落，那原本轻飘飘无力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手突然变得大力起来，她的力从手的另一端传来，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他几乎本能的朝那边倒去。
那一刹，他就明白了。
他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死去。
但他没有再松开那只手，带着执拗和顽固，他只是更加用力的回握着那只手，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向外倾倒。
在身体整个倒向窗外的时候，他听到了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陈笑川几乎破音的呼喊。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的身体在急速下坠，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空气带来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的耳朵撕裂，眼睛在充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原本握紧的手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心脏在不停的报警，四肢不自觉的抽搐、蜷缩。
他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骨头碎裂的声音从腰间传来，剧烈的疼痛根本给不了他反应时间，他的后背就再次受到撞击，他感觉身体又飞起，最后重重砸向地面。
所以那时候你也是这么痛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器官的破碎，五脏六腑仿佛炸开般的疼痛几乎席卷大脑，血液离开身体的感觉在此刻尤为清晰。耳边传来人群的惊呼和尖叫，意识开始游走迷离。
好久，他听见了陈笑川急切的声音和父亲母亲的呼喊。
啊，他做了什么啊。
炸裂的痛感几乎将他的感官撕碎，他感觉血液在流逝，温度在降低，意识在迷失……
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可渐渐的好像有人轻轻搭在他的头上，缓缓的吹着气，原本难以忍受的疼痛却真的奇迹般的渐渐消失。
多么温暖。黑暗像婴儿的温床将他包裹，直至他深深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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