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傅谊仍不死心,再度前往桃叶渡去寻闵老子。
他既如此执着,是因他好友——大理寺卿宋骥之子宋徽猷(huī yóu)与自己啜茶时,曾提起过金陵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但要说这金陵的茶博士闵汶水,未见其人已闻其茶香,恨不令世子见之。
好巧不巧,闵老子难得上京之时,傅谊却因错被关在府里罚抄。
事后宋穆安还跟他炫耀了很久,直羡慕得傅谊眼红不已。
故而这一趟金陵之行,他就心心念念着向闵老子讨一碗茶喝,也让宋穆安眼馋一回。
不过好友所说的金陵另外两位奇人,傅谊其实都已见过了。
柳敬亭,号逢春,黧黑,满面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故外号曰“柳麻子”。【1】
此人有个怪癖,那便是一日只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
那日傅谊寻闵汶水不得便长了教训,提早约好时日,请柳麻子来说书。
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zé)舌死也。
而另一人王月生,字微波,金陵朱市妓,善解吴歌,曲中羞与为伍。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2】
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
傅谊与应天府尹甘清皆受邀在内,偶见其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娗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
然王月生其人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
傅谊也知自己讨人嫌,就没好意思去人家面前打听闵老子,只得苦苦相侯,
这日等到日晡,方见闵汶水迟迟而归。
见之,大喜,欲叙话,却见闵老子遽起,言杖忘某所,遂去。【3】
偏生傅谊不信邪,不愿白跑一趟,终归是把闵老子给盼回来了。
“嗯?客未走,尚在耶?”
闵老子斜睥傅谊一眼,眼中半是惊讶半是困惑。
“谊慕汶老已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傅谊回之以一坚定目光,面上甚是真诚。
闻言汶水喜,自起当炉,起身泡茶。茶旋煮,速如风雨。
而后闵老子将傅谊领进茶室,桌上茶具琳琅满目,有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妙绝伦。
傅谊心中大呼过瘾。
到底是闵老子,茶人不虚此盛名,用的茶具都极为讲究。
茶上后,傅谊于灯下视之,只觉茶色通透,似与茶器釉色无异,浑然一体,还有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拍案叫绝。
傅谊心生好奇,便问了句此茶的产地。
闵汶水曰:“阆苑茶也。”
然下一刻傅谊却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对这个回答甚为不满。
他啜饮一口茶水,细细品味,狐疑道:
“不对不对,莫要骗我!此为阆苑制法,但味不似。”
隐约间,他听见闵老子窃笑一声,竟是反问于他“那客人可知是何处产的?”
傅谊复又小啜一口。
“倒更像是罗岕?”
闵汶水听后,吐舌称奇。
傅谊接着又问,这水是何水?
闵老子回是惠泉水也。
“先生莫要哄我了,”傅谊彻底无奈,“无锡距金陵有千里之远,如果运到这里,水定不会如此清冽。”
“看来你也是懂茶之人,那我也不敢再欺瞒于你,”
这下子闵老子终于肯说实话了,为傅谊耐心解释道,
“取惠泉水前一定要淘井。在静夜等待新泉涌出之际马上取水,再用山石铺在水瓮底部,待到有风时方可行船。如此,让泉水保持磊石中的气息便可。”
闻言,傅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即使是寻常的惠泉水也比这样取出的泉水逊色不少,就更别提其他的水了!”
老人再次啧啧赞叹,连连称奇。
少顷,闵老子拿出一壶茶,往傅谊的杯中斟满,让他再来品下这茶。
傅谊依然品了一口,回之,
“香扑烈,味甚浑厚,春茶否?然方才煮的却是秋时采的。”
闵老子大笑而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
二人遂定交,又是一番痛饮。
回云府的路上,傅谊仍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
在跨门槛的时候没留意,差点栽了个跟头,这才回过神来。
之前他与闵汶水论茶的时候太过尽兴,以至于都忘了问问老人家,那罗岕茶是从何而来的。
这也真是奇了,闵老子所用茶的品质,竟与他在京中林家茶楼里所喝到的差不多。
难不成这位茶博士的茶也是从林凡安处购来的?
能搞到贡品级的罗岕茶,既能供应给酒楼,又能卖给私人,那这林老板身后的家业,兴许比傅谊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不过很快,傅谊就把这茬儿抛之脑后。
因为他瞧见了云卷云舒正围着一个炉子,在上面架了个锅煮东西。
云舒见他回来了,连忙招手示意小殿下赶紧过来。
傅谊自然十分好奇,屁颠屁颠跑过去凑热闹。
云卷见状,赶紧从锅中捞上来一物,放在碗中凉了许久,待到不烫了,递给傅谊,道: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这活珠子才刚刚煮好,不知您以前吃过没?要不要来点?”
“活珠子?这是什么,鸡蛋吗?”
傅谊很是新奇地打量着碗中的东西,又瞅了瞅另一个碟子里装的椒盐,有些不解。
“哎哎哎,你又不告诉殿下这里面究竟是设密码,殿下从前又没见过,万一下嘴后怕了怎么办?这不是浪费吗!”
云舒埋怨地瞪了一眼云卷,随后解释道,
“殿下既然没吃过,那还是先提醒您一下为好。”
“这活珠子嘛,您说是鸡蛋也没错,不过它里头还有个没长成型的小鸡仔,如珠子般朦胧,所以我们就把这亦鸡亦蛋的玩意儿称之为活珠子。”
“不过您别怕,这未成形的小鸡仔只要沾点椒盐,闭上眼睛,囫囵一吞就完事了!里头的汤也是很鲜美的,您要不尝点儿?”
天人交战中,傅谊嘴最终还是屈服于美味,拿着调羹,壮着胆子磕碎了鸡蛋的大头处,小心翼翼地剥下蛋壳。
在云卷云舒鼓励的目光下,他最终下定了决心,撕开最后那层薄膜,将里面的汤汁一嗦而尽。
“好,好!陶王世子殿下好样的!您这一举,击败了大部分不敢吃活珠子的外乡人!”
云舒适时地喝了几声彩,让傅谊更加大胆。
他勇敢地拿着蘸了椒盐的筷子直指小鸡仔,闭着眼,仰头倒进嘴里吞掉。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敢嚼,将其咽下去后在舌尖上回了回味儿,觉着味道确实不错,便豪气地让云卷再来几个。
三人乐呵呵地围着炉子吃了一会儿,傅谊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似乎少了一人。
“诶,云降心人呢?他是不在府上吗,怎么不来一起吃?”
“殿下说大哥啊,他在灶房里煎旺鸡蛋呢,您想吃的话可以去尝尝,我们就不奉陪了。您若喜欢,到时候给公子留几个就行。”
云舒含含糊糊地答道,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为何?这旺鸡蛋又与活珠子有何区别?”
傅谊忍不住问了句,话说着,顺势将蛋黄狠狠地多蘸了些椒盐。
“呃,这个嘛,听公子说,应该是蛮好吃的。他手中的签子向来还只扎半鸡半蛋的那种,一口一个,还挺快。”
此时傅谊还没发现云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虚,仍在催促着他多讲讲。
“什么叫半鸡半蛋啊?那是不是还有全鸡,全蛋?你快讲讲吗,待会我好去直接拿。”
在听到“全鸡”的时候,云卷和云舒的眉毛齐刷刷地扭成了一团,全一副难以言表的表情。
无奈小世子追问得紧,全然不知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云舒只得硬着头皮,缓缓说出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一般来说,旺鸡蛋就是没孵好的鸡蛋,俗称毛蛋。所以啊,世子殿下您可以想想,既然叫毛蛋,那里头就是长了毛的小鸡仔……”
“……?!!!”
傅谊惊了,被吓得愣了半刻,半天才从口中憋出一句“茹毛饮血啊”。
此后,大伙都很有默契地没再提起过身庖厨内的云梵了。
傅谊还叽叽喳喳了半天,说是日后要是云卷云舒上京的话,他要下帖邀请他们来陶王府里吃家宴。
傅谊很是骄傲夸了半天自家娘亲和舅父做锅子的手艺,还有舅母酿的果酒,可谓是一绝。
云卷云舒很有礼貌地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毕竟许久以前,父亲曾奉劝过他们,没事不要去蹭陶王府的家宴。
纵算陶王妃一家多特情好客也不行,那锅子,一般人可受不得。
彼时刚任太子太傅的离相先生还很年轻,不知轻重,某日同太子殿下应邀一起去陶王府吃了一顿。
翌日,二人不约而同地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时有腹泻。
这倒是便宜了陶王世子,平白无故多了一天休沐日,乐得又跑去宫外撒野了。
活珠子吃得差不多了,三人擦擦手,正准备收拾东西,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紧促的马蹄声,大门被人拍得“砰砰”直响。
云卷困惑地跑去开门,却见屋外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金陵守备魏国公、应天府尹,甚至还有守备太监领着的一群锦衣卫,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敢问陶王世子殿下可是在贵府上?”
带头的金陵守备太监率先开口,气喘吁吁,神色相当焦急。
云卷顿时意识到这是有大事发生了,神色一变,连忙将云舒和傅谊拉过来。
傅谊尚还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有一群大人物黑压压地往门口一站,心中不安了起来。
金陵守备太监焦急地望着傅谊。
见他仍一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模样,急得“哎呦喂”地叫了一声,用尖细的声音连忙催促着锦衣卫赶紧替世子殿下收拾东西,说是陛下有急事要召陶王世子回京。
此情此景,云卷云舒不由面面相觑。
这架势,他们差点还以为是来抄家的,未料却是要把小殿下给带回京。
如此大动干戈,连锦衣卫都出动了,看来京中铁定是出事了。
二人当即表示会将世子回京一事守口如瓶,而后很识趣领着锦衣卫朝傅谊的住所走去。
傅谊原还准备再跟没见着面的云梵道个别,却被金陵守备太监和一个留下来的锦衣卫推搡着上了马车。
他还未开口,那金陵守备太监与那个锦衣卫救一同钻进了马车,吩咐车夫即刻出发。
风卷残云般,傅谊就被这群人不明不白地绑上了马车,心中难免有些怒气。
他正欲发作,一扭头,看清了那锦衣卫的模样,顿时不敢吱声了。
这还不是一个普通的锦衣卫。
此人名唤沈靳炳,袭任锦衣卫千户。
至于傅谊为何认得他,不光是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更因为他沈靳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赵除佞的得力干将。
所以说,这不是金陵本地的锦衣卫,而是赵除佞特地从京中过来的。
傅谊方才隐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是以只能将目光投向金陵守备太监,当没看见沈靳炳。
而金陵守备太监正一直关注着窗外的动静。
此时已是夜禁时分,城内无人。
可他依旧不太放心,直至出城后才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转身凝视着傅谊,郑重其事道,
“此番匆忙将世子殿下带回京,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事急从权,只好如此行事。”
“不过您放心,那些锦衣卫都心中有数,不会乱动云府的东西,殿下不用一路上惦念着先太傅一家了。如今还是您的安危最为重要。”
“只不过,有些事小的们得先知会您一声。”
守备太监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了个调,却是没了下文。
傅谊听得一头雾水,正欲发问,身边的沈靳炳却是开了口。
只见沈靳炳面色沉郁,是傅谊先前从未见过的神色,其口中说出的话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上月,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而太子殿下又因太过忧愁忧思,猝然薨逝。为避免朝局动荡,厂公及内阁的几位都决定秘不发丧,以待您回京定夺,继承大统。”
世子殿下,不,从现在起,卑职就该称您为陛下了。”
【1】及以下部分文字皆引用自张岱《陶庵梦忆 柳敬亭说书》。情人,即为非常时兴的人。齰(zé)舌:咬着舌头不说话,指羞愧。
【2】及以下部分文字皆引用自张岱《陶庵梦忆 王月生》
日晡: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3】及以下部分文字皆引用自张岱《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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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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