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小妮的旗袍
田棠喘着气回到店里，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口，“这姑娘真的太诡异了，我追了她一条街才把人喊住，接过名片拿着就走，也不知道会不会加你。”
“她会的。”亦诚拿起女人挑选的那套唐装，在袖口的位置比量一下，构思要如何绣制这只鹤。
“你怎么肯定她会？”田棠不解。
亦诚：“她对衣服挑剔，可以反映出她对衣服主人的在乎，所以她一定会的。”
“可我看她一点都不伤心呀？”田棠歇过气，起身收拾柜台上的衣服。“我感觉大约不是给近亲买的。”
“以我的经验，恰恰相反。”
亦诚找了个位置坐下，已经开始拆衣服的袖口。“在这行时间长了，你就知道真正的伤心未必要表现出来。经历至亲离世，有的人崩溃、有的人哭闹、有的人沉默，还有的人是麻木的。”
“就像刚刚那位客人，一点表情都没有。”
亦诚点头。“其实我们接待的客人大致能分成三类，悲痛欲绝、麻木沉默，以及轻松自在。”
“还有轻松自在的？”田棠震惊。
“当然有了，很多老年人会提前来给自己挑选寿衣，选到可心的还会开几句玩笑。”亦诚看向她，“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我们的职责就是为他们选出满意的衣服，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是我们应该做好的。”
田棠没做声，似乎懂了，又似乎还在思考。她安静的整理货品，全部都收拾好，店门再一次被推开。
“嫂子，我们是全市最大的殡葬用品店，主营寿衣，上百种款式，还接受定制。”说话的是老板宋晟，今年四十五岁，至今未婚，充分展现了殡葬业找对象难这一现象。
他也是带亦诚入行的人，算得上是她师父。
宋晟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大姐脸上带着浓浓的倦容，不过进店后还是打起精神，四处看着。
“宋哥来了。”亦诚主动招呼。
宋晟听见声音，明显惊讶一下，“你不在家休息，跑店里来干什么？”
不等亦诚回答，田棠已经开始告状，“刚手术完几天，急巴巴来上班，就刚刚还接了一个定制的急单。”
宋晟一脸不赞同的看向她，碍于有客人在，不便说什么。手指空空的指了指她，转过头给客人介绍。“这衣服的款式古今中外什么样的都有，唐装、汉服、旗袍、礼服，还有民族特色的，全刺绣的和香云纱面料的，这都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过，咱们老百姓用不上那么贵的材质，美观、大方、舒适就行。”
他喊了田棠，“你拿几套适合年轻人的衣服给嫂子看看。”
田棠选了几套颜色鲜艳的新款，铺在柜台上给大姐介绍，顺便报了价格。
宋晟听了价格连连摆手，瞪了田棠一眼说道：“瞎报什么价，你黎姐不是外人，给进货价。”他在黎姐身后比了个手势。
田棠眨了眨眼，严重怀疑自己看错了手势。见宋晟瞪她，犹犹豫豫的重新报了价格。见他放心的点头，才松口气接着介绍。
黎姐每一件都摸了摸，犹豫不定。
老宋也不催她，坐到亦诚身边，安静的等她慢慢选。
亦诚低声询问：“熟人？”就刚刚报出来的价格别说回本，运费都得搭进去。
宋晟叹口气：“战友老婆，是个苦命人。记不记得疫情的时候我让你送衣服那次。”
亦诚怎么会忘记，那年她刚毕业，想找一个设计师的工作。看到招聘就冲了，到了现场才知道是招聘寿衣设计师。她当场就打了退堂鼓，可接完房东催租电话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面试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跑腿，非常时期医院是最危险的地方，每一天都有人离去，除了医生外，殡葬人就成了送别往生者最后一程的人了。
亦诚还记得那是第一次看宋晟掉眼泪，只交代她一句：“我战友这最后一程，交给你了。”
其实，亦诚并没有见到宋晟的战友，她能做的也只是将全套的殡葬用品交给医护人员。
不过，也是那段时光，让亦诚真正的了解到这个行业对于生命的意义。她们做的是让逝者体面的走，可慰藉的却是生者的心。
亦诚看向还在挑选衣服的黎姐，宋晟接着说：“两年前刚送走丈夫，还没缓过劲，这一次要送走女儿。小妮儿才十六岁，突发的免疫系统疾病，全身脏器衰竭，医生昨天让准备后事，这不就联系了我。”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亦诚感慨着，黎姐开口说了进店后的第一句话：“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款式？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身高也差不多。”
田棠一听，直接把上次直播事故时候，声称要给自己留一套的粉色旗袍摘了下来，“姐，你看这套怎么样，是我们店里的最新款，款式好颜色也好，一共是七件套，七级浮屠，功德圆满。”
黎姐打量着衣服，翻了翻袖子，又看了看裙摆，自言自语般念叨：“不知道小妮儿穿身上会不会好看，她比一般孩子都瘦，每次买衣服都要试穿了才知道合不合体，好不好看。可惜她现在坐都坐不起来，怕是没办法试了，要是能有人帮她试试就好了。”大姐说完，自己摇摇头，“我又说傻话了。”
宋晟一听，接话道：“嫂子，我们可以拿回去给小妮儿比一比，她若是不喜欢再拿回来换，自家买卖，不怕麻烦。”
黎姐摇头，“就这件吧，小妮儿累了，我也累了，不折腾了。小姑娘，帮我包起来吧。”
“好。”田棠麻利的给衣服打包。
宋晟见黎姐痴痴的看着，真怕她挺不住，“嫂子，凡事都别憋着，想哭就哭，小妮儿的事有我在，你不用操心。”
黎姐又摇头，“哭不出来了，这几个月眼泪都哭干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挑一件可心的衣服，让她体面的走好最后一程。”
“对，我们就好好送小妮儿最后一程。”宋晟红了眼眶。
田棠还在装衣服，亦诚像个旁观者看着他们，就在田棠要将装好的衣服交给黎姐的时候，她突然开口：“我来帮小妮儿试一下行吗？”
寿衣店里突然静了下来，三个人同时看向坐在角落里的亦诚。
田棠的眼神里写满了“你疯了吗”。
宋晟的眼神从惊讶到不解，最后竟是满满的欣慰，红着眼笑了。
而那位黎姐眼里全是迷茫。
就在她迷茫的眼神中，亦诚走到她面前，重新打开衣服包装，边说边将外袍套在身上，“不知道小妮儿身材如何，不过我也算是偏瘦的体型，您可以看一下效果。”
亦诚系好扣子，抬起袖子介绍：“寿衣不同于普通衣服，不能太合体，要宽松一些。寿衣的宽，寓意着宽裕富贵。寿衣的长，寓意着长长久久。还有，人往生后会出现浮肿，选宽大一些不会让小妮儿受委屈。”
亦诚弹了弹裙摆，转个身让黎姐看的更全面，等她再转过身来，早就哭不出来的黎姐，却已经泪流满面，颤抖的伸出手，从她的肩膀摸到袖口，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嘴巴一张一合，可除了呜咽说不出任何言语。
大家都静下来，没有劝慰，好似都在等她宣泄情绪的这一刻。
只是这种宣泄很快就被她克制了，黎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表达感谢，“谢谢你姑娘，好看，这衣服真好看，小妮儿一定会喜欢的，我的小妮儿……”
喉咙又一次被封住，人伤心到极致，是无法表达的。
黎姐家原本就没什么亲戚，丈夫去世后，她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小妮儿今年高三，母女俩还在畅想着考上大学，日子会越来越好，她就毫无预兆的倒下了。四处就医，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可还是没有救回她的女儿。
小妮儿走了，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的、我的小妮儿啊……你怎么这么可怜，这么狠心……你走了，我可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黎姐终于哭出了声，站不住的蹲在了地上，悲怆的哭声充斥在寿衣店，悲凉又诡异的和谐。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大概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亦诚蹲下身，抬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黎姐刚刚抚摸她身上的衣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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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醒是中午来店里接亦诚的，亦诚坐了一上午确实是有些累了，不等宋晟跟田棠赶人，痛快就走了。
到了家，赵阿姨已经做好了饭。
四菜一汤，还蒸了一锅包子。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亦诚回身抱抱姜醒，“闺蜜果然比狗男人靠谱。”
姜醒一脸得意，“那是必须的。”
赵阿姨笑道：“你们俩个别贫嘴了，男人和闺蜜都不如阿姨靠谱，快洗手吃饭吧。”
“好咧。”姐俩乐呵呵的答应。
吃完饭，亦诚就把带回家刺绣的衣服平铺在剪裁台上，衣服袖口的位置已经放上了绣花撑子。她打开线盒挑选搭配颜色，姜醒咬着苹果凑了过来，“你不好好休息，又要绣什么？”
“绣只丹顶鹤，客人今天定制的，衣服的主人是个守鹤人。”
“守鹤人？”姜醒灵光一现，掏出手机翻了翻，很快就翻出他们公司公众号推送的新闻——“守鹤人洪峰与鹤长伴天地”。
“不会是这个人吧？”
“这是谁？”亦诚接过手机翻看。
姜醒：“扎龙自然保护区鹤类繁育中心的工作人员，前几天他为了照看刚刚孵化的小鹤，日夜不休，下班途中因为疲劳驾驶出了意外。当地医疗不行，据说已经转院到我们这边的医院治疗了。”
亦诚仔细的读了报道，才知道不仅仅洪峰一人，从他的祖父那一辈就开始从事守鹤人的工作，他妈妈为保护丹顶鹤幼崽而牺牲，他是接了母亲班，继续坚守在保护区做守鹤人。
亦诚摸了摸衣服的袖口，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这件衣服应该就是洪峰的，那今天来给他买衣服的女生是谁呢？是他的女儿吗？
正思索着，手机震动一声，微信通讯录位置出现一个红点。
亦诚点开手机，一个新好友的申请，头像是两只丹顶鹤，昵称：小小洪。
母上大人睡个觉把自己摔骨折了
我家的床都没我膝盖高，母上大人从床上摔下来，锁骨骨折……
这两天就准备手术，希望一切顺利~
（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惊讶，这么矮的床如何把自己摔的这么严重，母上大人自己也质疑，最后……这事就被玄学了）
[害羞]还好存稿30章开的坑，不会断更，亲们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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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妮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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