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了侧肩膀躲开对面的路人,言黎抬起头,心中却一直在想着刚才宴会上发生的事。
邝麟嚣张、图武几人“尽职尽责”的在旁边看热闹、那宫里来的太监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的她总以为陆明晞有着亲王的地位、和皇帝一样的尊贵血脉,会在丹陵过得很好。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以图武为首的四个人几乎掌控着丹陵大大小小所有用品的买卖,他们不需要依附于陆明晞,便越发嚣张跋扈。丹陵王的名头只是个摆设,他们面上尊重她、畏惧她,其实在心里并不把她当一回事。
只要将这一点想通,那么从到丹陵城的第一天至今日图武几人半阴不阳的态度就很明晰了。
现在陆明晞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威严和手下,那些人看她不好欺负,便将漠视藏在了虚伪奉承的皮子里,日子便还看起来好过些。可早些时候呢,之前……她小时候呢?她没有威严、没有手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到丹陵的时候呢?
言黎想着想着,就很不开心了。
忽然,腿前蓦地一沉,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看吧,走路不专心的后果。她“嘶”了一声退后两步,自己撞到了什么还没看到,结果一抬眼,就先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脸色惨白如纸的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洗到几乎没了颜色的短褐,目光顺着言黎的衣服向下慢慢划过,哆哆嗦嗦的停在了她身前站着的小孩身上,嘴唇嗫嚅了几下都没敢出声。
见撞到了个小孩,言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刚想说声对不住,却忽然想起怀里还有些小零嘴,便将手伸进衣襟准备要将它们全掏出来安慰一下她——
就在这时,女人的脸色突然一惊,旋即如惊弓之鸟般声音尖利的喊叫道:“小芽!给贵人道歉!”
“欸?”言黎惊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连拿零嘴的手都不由得僵住了。
面前,名叫小芽的孩子和她的母亲一起深深的冲着自己弯下腰,像是惧怕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母女俩连脊背都在颤抖。
“我……”不知道她们怎么了,言黎也不知道先做什么好。她迟疑了一下,只好先把怀里牢牢攥着各种糖块的手拿了出来,蹲下身子,递到小芽面前,好声好气的说,“你们怎么了?起来嘛……我撞到了孩子是我不对,我……我是想给她拿糖吃的。”
小芽看着近在咫尺的甜蜜糖块,咽了咽口水,很眼馋的想要伸手去拿。
啪。
清脆的一声响,小芽感受到了疼痛,猛地缩回手,瘪起嘴巴要哭。
“不敢奢求贵人的一分一毫……”女子收回狠狠拍向女儿的胳膊,明明声音已经颤抖到了不成样子,却仍坚持着不肯挺直身体,“只求、只求贵人饶我们这一回……不要牵连家中……”
不就是撞到了吗?还至于“牵连家中”?论本朝律法,也并没有在路边撞到人就要株连九族的罪责啊。更何况明明是自己撞到了她们,若真的人撞人算罪,也应该是治她的罪。
集市喧嚷,三人站着的位置不过是狭小一隅,这一点点的小状况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言黎心中疑窦顿生,四下看了看,不想再看到两个颤颤巍巍看不清脸的后背,便将糖块一股脑塞到小芽的手里、口袋里,手上用力,将母女俩扶了起来。
女子极力摆动手臂大腿挣扎,却还是没有抵抗住她的力气,被生生扶了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女子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更差了。她拽着小芽的胳膊,使劲将女儿往自己身后拽去。
看着女子惊恐的脸,言黎说:“我不是你口中的贵人,更不会对你们怎么样。如果你是因为我身上穿的衣服觉得我身家甚高,那我也可以明白的告诉你,这衣服是我从成衣铺偷的。”
“偷……的?”女子喃喃着重复道。
“是啊,所以,不用怕我。我赶着逃脱成衣铺追捕,甚至还要防备周围人听到去揭发。我不是什么贵人,更不能把你们怎么样,”言黎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抬头望着母亲的小芽,笑了笑,道,“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呢,和她说吧,我不是坏人。”
说着,怕女子觉得糖块有毒,她甚至还从小芽的手里随便拿出了一颗,剥开油纸塞进嘴里。
女子小心的收回落在言黎鼓起的脸颊侧的目光,摸了摸女儿的头,小声道:“吃吧。”
“刚才撞到你,对不起喔,”她仍保持着蹲在地上与小芽平视的姿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光顾着想事情,忘记看路了,有没有撞疼你?”
小芽咬着甜滋滋的糖果,摇了摇头,童音清脆稚嫩:“没有。”
“那就好。”言黎站起身来,目光在女子脸侧被刻意用发丝挡起来的青紫轻轻一落,又很快转开,没有再多话。
“我得先走了。”她说。
女子的全身心都扑在身旁因为吃到了糖块而欢喜得眉眼弯弯的女儿身上,故而刚才并没有注意到言黎的目光。听到她这么说,她连忙抬手行礼,“多谢姑娘给小芽糖吃……望姑娘,能顺利离开丹陵。”
这时候了,还没忘她刚才说被成衣铺的人追的事呢。言黎觉得有些好笑,还了一礼,重新大步向前走去。
身上的零嘴都给了小芽,她在街上转了转,打算买些新的回去吃。
言黎盯准一家食肆,正要往门槛里迈,衣服下摆却忽然被人从后拽住了。
她回过头,看到了一张青紫色的肿胀面庞。
这可比刚才女子毫无血色的白脸要可怕多了,言黎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向后一挺腰将衣摆从这“怪物”的手里扯了出去,人也跟着后退了几步。
可待站稳后仔细一瞧,她打量着这奇形怪状的人,却觉得哪哪都很熟悉。
过了好半晌,言黎试探着唤道:“乌牧?是你吗?”
面前的人点点头,复又抓住了她的下摆。
这次言黎没有挣脱开,而是带着她拐去隔壁的黑暗小巷。
“那老板又打你了?”
透过巷口撒入的光亮,言黎仔细查看着乌牧脸上的伤势——眼睛肿着,右眼已经几乎睁不开,额头青紫了一大片,瞧着比上一次见她时打得还要重。
乌牧声音沙哑的“嗯”了一声,蔫头蔫脑的,像是很失望的样子。
想着她也不过就比刚才的小芽大上几岁,可小芽有关心爱护着她的母亲陪伴,乌牧却什么也没有。言黎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忍,低声道:“你受苦了。再忍一忍,等我找到法子,便将你平安的保出来。”
乌牧的动作轻轻顿了一下,温驯的点点头。
言黎想了想,又说:“我的药没有带在身上,等我回去了,托人转交给你。”
“算了,”乌牧这次终于开口说了句完整的话,“抹了药又能怎样呢。”
“那怎么行!”言黎不由得扬起语调,却又在看到还没自己胸口高的孩子后怜惜的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我定能想到主意的,再等等。”
乌牧攥紧她的衣摆,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言黎问:“这次他又因为什么打你?”
“有人来收桌椅赋,原本应该一年收一次,但今天已经是这个月收的第十次了,”乌牧小声说,“他不想给钱,却又打不过那些家丁,只能忍气吞声的给了。之后,又来拿我们撒气。”
“桌椅赋?”言黎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赋税,下意识好奇的问了一句,“是官府让收的吗?为什么会收得这么频繁?”
“不是官府,是图氏茶庄的人……”乌牧回答道,“官府要缴的税每年只收一次,但图氏、粮晓斋、邝老板和叶家……总是轮番来收取各种钱财。”
“官府都不收的钱,他们竟敢不经由任何人就随意收取?!”震惊之下,言黎瞪大眼睛,“这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吗?!都没人管的吗?!!”
“丹陵王刚来的时候,管过一阵子。他们也消停了一些时日,可之后,赋收得越来越多,再也没人管了,”乌牧一脸无所谓,像是不知道自己在揣度什么似的,“可能丹陵王也在其中抽取利益吧。”
“这不可能!”言黎一听,立马反驳,“丹陵王不会的,她不是那种人!”
乌牧狐疑的抬起头,“为什么这么肯定?你认识她?”
“不认识,”言黎的气焰弱了几分,毫不迟疑的否定了,“但我就是觉得不会。”
“谁知道呢。”乌牧撇撇嘴,却不慎扯到了脸颊的伤口,霎时疼得一闭眼。
言黎发了一会的呆,忽然问:“商户都被逼迫至此,那普通百姓呢?”
“普通百姓?他们可能更多吧?”乌牧随口回答道,“除了官府必须要收的人头税、更赋、献费、户赋,每个月还要缴图武那几个人收的。有很多人只能将孩子卖掉才能活下去,这是常事。”
常事?言黎看着她的满脸淡然,心中陡然泛起阵阵愤慨来——她长到这么大,也在江湖中独自闯荡过时日,不是没有见过其他郡县是什么样子的傻子。人头税、更赋是有,可她从没听过还有什么献费!为什么只有丹陵的百姓需要为皇帝献上孝敬用的银钱!为什么只有丹陵会出现四个目中毫无人性、毫无尊卑的坏人!明明百姓们活着已经那么艰难了,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的让他们选择亲手卖掉自己的孩子!!!
她攥紧拳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烫了起来。她想要去找谁说一说公道,可……又要去找谁呢?
找陆明晞吗?可她虽然名义上是丹陵城的主人,内里其实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也有她的处处掣肘。就算告诉了她,她又能做什么呢?是违抗皇命?还是让她和那些人撕破脸呢。
找图武几人吗?可她到底还算是丹陵王府的侍卫,他们也许不会拿她怎么样,却会在日后处处针对陆明晞,甚至更加欺辱她,甚至将对自己的气撒在无辜的百姓身上。
找……言黎一时间,竟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茫然。
这时,一道近在咫尺的闷响在耳边出现。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刚一抬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集市上人来人往,可躺在地上的老人却始终无人问津,甚至许多人在看到老人后还会刻意挪动脚步避开那边的方向。他们如躲避什么瘟疫一样在老人的身体周围绕过,从始至终,都没有低下过一次头,向老人投出过一眼,有的,只是冷漠的绕道而行、高高挂起。
为什么会这样呢……
言黎垂下眸子,朝着老人倒地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怎么会,这样呢。
第二步。
丹陵王陆明晞,是一个心怀大爱、不愧不怍、堂堂正正的人。她不会、更不屑于与坏人为伍、欺压百姓。
第三步。
图武四人该死,可害得百姓们成为这样的那个始作俑者,更该死。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她一定会想办法知道的。
“人人自危,我劝你不要管。”
身后,乌牧还在说着。言黎没有理,只是失魂落魄的走到了路上,将老人搀扶了起来。
因着是脸朝下栽倒的缘故,老人的面部已经出现了磕碰留下的伤口和血痕。她微微闭着眼睛,像是摔晕过去了,可仍在不断颤抖的脸颊却昭示着她是清醒的,从最开始。
她清醒着摔倒,清醒的将自己的眼皮、鼻子和嘴巴磕破,又清醒的听到耳边忙不迭远离自己的脚步。
一个像她这样年岁的老人,这么摔一下,也许全身的骨头都会移位,也许会有某一根骨头插进她本就脆弱的内脏,也许这一摔就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可她却一直没有开口求过救,她在清醒着等待自己的死亡。
言黎此时已经颤抖到几乎站不直身体,不知是为了这孤零零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老人,还是为了这半天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她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抖意,高声道:“有没有人可以助我将这位老者带到医馆去!”
许久,都没有人应答。言黎彻底泄了气,努力将自己身体里那股乱窜的气息压制住,抱着老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吧。”
极轻的嗓音响在耳畔,言黎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边。
她的头发细软枯黄,面上也没什么血色,嘴唇苍白发青,身体瘦削,拢在身前不断搅动的手指显出了内心的不安。可就是一个这样瘦弱的少女,却站了出来,比许多大人都要勇敢。
少女小声说:“我知道最近的医馆在哪里,我带你去。”
言黎一言不发,跟上了她的脚步。
带着老人找到医馆,言黎从怀里拿出银票,放到医师的面前。
“其实,我刚才就想扶起她的,”身边坐着的少女松开被自己捏到发白的手指,忽然呐呐开了口,“但我没有力气,就只能在一旁等有人将她扶起来。”
言黎已不知道说什么,疲惫的点了点头,权当是回应。
“……谢谢你,没有让她死在那里。”
少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细声细气的话落地,言黎坐在那里,忽然滚滚的落下了泪来。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临走前,言黎看了一眼依旧在床上闭着眼睛的老者,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悄悄塞进了少女的口袋里。
她像是极累,靠在墙上就睡过去了。可即便是睡着,她的眉头却依然微微皱起。
言黎收回视线,离开了医馆。
回到王府时,没有人发现她的中途离开。
他们依旧毫不在意的挥霍着食物、酒液,身上随便摘下一块玉佩就能让百姓们缴够所有本不应该出现的的赋税。
言黎靠墙站好,抹去了脸颊上残存的眼泪。
在晋江迟到的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要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0章 第 16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