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眠此时正坐在一处豪华的别墅里。
这栋别墅采用了旧岁时的法式装修风格，整体看上去大方整洁，即便在寸土寸金的第一星区，这样奢华的私人别墅也是少有的。
“嘀嗒……嘀嗒……”
挂在客厅中的挂钟有节奏得一下下转动指针，每响一下，代表时间又过去一秒。
夏星眠已经听到这只挂钟响了2040声。
她这次来拜访的人是她曾经的老师，如今同样在智研院任职的段映文教授。虽然口头上对夏星眠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但在夏星眠来后，她却迟迟不愿现身。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夏星眠和几个家用型仿生人，寂静中挂钟走针的声音像是一声声逐客令。
但当年段教授之所以愿意破格将年仅16岁的夏星眠收为自己的学生，就是因为她十分欣赏夏星眠的沉稳与不骄不躁。
对于自己想要探求的答案，夏教授从来愿意花十二分的耐心慢慢等待。
终于，在继续等了一段时间后，二楼书房的门打开了。
“段教授。您忙完了吗。”
夏星眠向来擅长以疑问句的形式说出肯定的话，她从沙发上起身，对站在二楼的段映文微笑。
段映文看到夏星眠还没有离开，脸上浮起一个带着些尴尬的笑：“是啊，我刚才在处理一些院里的文件，让星眠你久等了。”
“怎么会教授，是我没有提前预约就来打扰您。耽误您的工作，真是抱歉。”
公式化的一段对白。
段映文心里涌起难过与歉疚。
对于这个学生，她始终怀有复杂的感情。
新元元年，段映文第一次见到不请自来，希望能跟她做研究的夏星眠。那个时候星系刚刚结束了一次变革，新型号仿生人系统研发要求急如星火，她跟夏星眠见了几次面，聊了聊她对仿生人研究方面的见解，又草草看了一部分夏星眠自学写出的研究论文，就认定她绝对是可造之才。于是，她破例向中央大学申请，以监护人身份给她办理了入学，并直接点名要她参与了自己的实验项目研究。
那一年段映文已经107岁。
夏星眠的确跟她预想的一样，是个可造之才。
但她从没有想过夏星眠是个天才。
从她进入中央大学学习到更多她以前无法接触到的知识后，夏星眠天才般的智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脚踏实地的实干精神得以充分被发挥，很快，她甚至被议长注意到。
前任议长林殊亲自来到中央大学，点名要见声名鹊起的夏星眠。她不知道她们俩那天具体聊了些什么，只是很快，夏星眠就被调离了她的团队，转而去做了保密级别更高的研究。
那一年她107岁。
她没有想到已至中年的自己，竟然会对自己的学生产生了那样强烈的嫉妒心。
她曾经也是生物工程，基因工程学领域的佼佼者。她此前对仿生人研究做出的贡献数不胜数，可跟夏星眠在一起时，她仿佛才是那点萤火之光。
嫉妒最易被利用。
她曾经匿名举报夏星眠的某一份论文数据造假，内容抄袭，致使夏星眠深陷学术造假的风波，最终甚至不得已离开了中央大学。虽然最后夏星眠澄清了一切并被中央大学以教授身份聘回，但她却无颜再次面对这个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学生。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夏星眠的眼睛，那双漆黑平和的眼睛，她再次感到强烈的惭愧懊悔。
“段教授，您还好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夏星眠的面前，可她还是没有回神，只怔怔盯着夏星眠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时带着无法作假的关切。
沉默一瞬，她重新挂起微笑，抬手示意夏星眠坐，然后自己也坐在了沙发上。
“星眠，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来看我了？”
她希望夏星眠只是单纯想起这个曾经的老师，来跟她叙叙旧，可现在是清晨六点多。
想来没有人会选择这个时间点突然发来通讯询问是否方便待客，而只是为了叙旧。
夏星眠也没有如她所愿得“听懂”自己的暗示，将这场会面定义为师生久别的一次普通聊天。
轻轻摇摇头，夏星眠直视段映文的眼睛，用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和语调说道：“段教授，我这次来不是想跟您叙旧的。实在抱歉，我看的出，您并不想见我。但我坚持现在叨扰，是因为我希望能跟您探讨一些关于仿生人基因工程程序的问题。”
说到最后，夏星眠视线轻轻扫过周围的家用仿生人，又收回眼神，“您……”
段映文明白了夏星眠的意思。
“夏教授，我们去书房谈吧。”
——
将十四个星球联合治理这件事并不容易，前任议长林殊在宣布这项法案后面临的一个巨大问题就是各星区之间的不同计时法。
为了让人们拥有更强的整体意识，统一计时法是必不可少的，可各个星球由于距日距离不同，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时间的划分——第一星区当时正使用的计时法是22小时制，而第八星区却已经将一天划分为25小时了。
最终，林殊决定采用相对折中的方式，统一在星系内采用23小时计时制。这个提案在刚刚发布时，几乎遭到了所有不采用23小时制的星区的反对，其中第一星区的反对尤为严重——对某些“精英”们来说，接受自己要为“下等人”妥协这件事简直跟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
林殊以近乎一意孤行的方式强势推行了这项法案的颁布与施行，是以现在各个区域间才能采用相对无差的计时法。
14区原本采用的就是23小时制。
现在是6时40分，阳光正好的清晨。
温和的日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沉夜酒吧办公室里，在光线最好的地方，陈晨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她身上还穿着昨晚的那条黑色长裙，柔顺的长发散落在地上，身下则凝聚着大量已经开始发黑凝固的血液。
如果不考虑眼前这个已无生命体征的女人曾是一条鲜活的，真实的生命，这个场景简直美得令人心碎。
可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在那样艳丽得笑着，对祁安说“姐姐我还想帮帮你呢”。
这不是真的。
祁安走上前蹲在那具尸体旁，一遍遍确认她的生命体征。
这不是真的。
林浅溪此时也懵然呆在了门口。
江鎏，不要脸的骗子，极端的**者，但同样一定是可靠的盟友。她确信江鎏让她们来找陈晨，就一定把陈晨当作了值得她信赖的人。
她向来是会不惜代价保护自己人的。
“祁……祁安……”
“确定无生命体征。”祁安此时从尸体边站起了身，她并未装设感情模组，她也不会因为一个目前不知敌友的人感到波动。
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轻轻盖在尸体身上，祁安走到门口关上暗门，再次紧盯住林浅溪。
“陈晨死了，林浅溪。现在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以及你昨晚究竟见了谁吗。”
“我需要一个答案，林浅溪大校。如果您执意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将考虑采取更加过激的方式完成议会交代给我的任务。”
林殊，1区军政世家林家12世孙，林浅溪的伯父。
林殊在世时，对还是中央大学学生的夏星眠评价非常高。他认定夏星眠在学术研究上有过人的才能，在家宴上也无数次提及他认为夏星眠一定能够在仿生人研究领域有开创性的突破。
仿生人不能保有“秘密”，任何与保密相关的工作都应严格禁止仿生人的参与，这是仿生人研发管控条例上明文规定的一项禁令。
可自从林浅溪第一次见到“祁安”后，她就发觉夏星眠并没有遵照这项规定。
保有秘密容易催生思考，当仿生人开始思考，它们就触及了作为工具的底线。
林殊是个好人，至少，他对林浅溪很好。由于这层关系，林浅溪即使怀疑夏星眠与江鎏有秘密的往来，可也没有怀疑过深受林殊信赖的夏星眠的立场；当她发现R55不是“普通”的仿生人后，也从没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可现在祁安这副要与她大动干戈的模样，让她不住产生了一些动摇。
夏星眠真的值得信任吗？祁安真的值得信任吗？
她努力了许久，只为有朝一日亲手咬死江鎏的罪名并将她绳之以法，如果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猜想江鎏可能是反抗者组织的领袖，祁安会不会把这些事情一起报告给姜瑜笙？夏星眠得知后会不会提前一步跟江鎏通气？祁安此前一直在担心江鎏的事会牵连到夏星眠，可刚才却说为了议会的任务，她究竟又会更加忠于议会还是自己的创造者？
林浅溪脑子里一团乱麻。
“林浅溪大校。”
看着眼前的人迟迟不开口，祁安此时加重了语气。
她有一种无名的情绪无法发泄，只得反复按压着自己的无名指关节。
“好，我可以告诉你。”林浅溪突然开口了，“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再次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那位女士是否真的是陈晨。”
“挑拨离间这种技俩，虽然老套，但永远好用。”
“身高，体重，样貌……这些信息都能对的上……”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连续几次蓄势待发的质疑都被林浅溪有理有据得打断，祁安现在几乎是泄了气得坐在尸体身边，反复尝试证明她们的猜想——这具尸体并不是陈晨，而是为了让她们彼此质疑的工具。可祁安并没有陈晨的具体生物样本，她只能通过外在表征来判断。眼前冰冷的数据一次次显示对比成功，像是在嘲笑她心中的那点天真猜想。
林浅溪眼神飘忽得坐在她身边。
“咳咳，祁安，如果，我是说如果……就是，如果有一件事……”她犹豫着开口，像是旧岁电影里反派接头一样鬼鬼祟祟得凑近祁安，“这个事呢……它可能对你家夏教授啊……不太友好。但是呢，议会又可能还挺想知道这个事……”
听到“夏教授”这三个字，祁安好像是被触发了膝跳反射一样，猛地回过头。
然后因为林浅溪鬼鬼祟祟得凑得离她很近，她的额头撞上了林浅溪的鼻子。
多米诺骨牌一样，林浅溪的“膝跳反射”也被触发了——她弹起来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哇靠好疼！祁安你怎么突然回头你要死啊！”
“是你自己凑太近了。”这次有理有据反驳的人变成了祁安，“教授怎么了？什么事对她不友好？林浅溪，你说话总说一半你才要死！”
哈……她居然也会开玩笑。但是，无法反驳……
这个小插曲让她们之间紧张的氛围稍稍有了缓解，自知理亏的林浅溪捂着鼻子又坐回去。
“你刚刚说，你身上装着的什么系统，能扫描这里有没有监听设备，靠谱吗？”
“嗯。教授说过，我身上装备的系统功能只要没有损毁，就绝对可靠。”
“哦……那你前面的那个很厉害的热感知功能，还开着吗？”
“嗯。这里并不安全，我也不需要在这种时候启动节能模式。”
“啊……这样。”
长出一口气，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林浅溪终于决定兑现自己刚才答应告诉祁安实情的话。
按照她的推测，江鎏和夏星眠明显是有暗中往来的，这件事议会一旦知道，对夏星眠显然是不利的。但一个听到了自己刚才询问后根本连提都不提议会的仿生人……对于祁安来说，还是夏星眠更重要，大概。
祁安不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议会，夏星眠就无需提醒江鎏收敛，江鎏继续这样“高调”下去，自己也终有一日能够亲手抓住她。
更重要的是……见到这具疑似陈晨的尸体，她现在相信了江鎏曾说的话——“智研院首席研究员，中央大学荣誉教授夏星眠亲自引导的仿生人杀害第一军区高级军官……”
如果不是想起她说的“挑拨离间”，恐怕事态真的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
有人想要她们俩的命。
如果想要活下来，她和祁安必须达成共识——比起暗处的敌人，时刻担心自己的队友会不会反水这件事显然更可怕。
捋了捋自己及肩的短发，林浅溪再开口时已是严肃的神情：“祁安，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大部分基于我的调查和推测。看你现在的样子，夏教授应该也从没对你提及这些事。不管你信不信也好，这些都是实话。并且，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这些秘密。”
“保密……”看着林浅溪严肃的样子，祁安暂停了生物信息比对尝试，同样认真得回应道，“好，我答应你。”
“那我就长话短说。首先即使没有证据，我也必须要说，我不认为陈晨真的死了。其次，我会来到14区的确不是因为军方的任务。在第一军区，我听到了副元帅秦天跟他的下属的密谋，他在安排人试图在14区搜寻有关格查尔组织的情报——因为议会已经安排了仿生人前来回收资料，他认为格查尔组织不会对此坐视不理。你曾经多次协助议会与军方处理有关格查尔组织的反叛事件，我猜测是你来执行这项任务，所以才会询问你是否在14区。我会来到这里，如你所想，是为了格查尔组织的事。最后，江鎏。你也猜到了吧，我昨晚见的人就是她。她与格查尔组织有关，甚至她就是格查尔组织的领袖。同样也是猜测，江鎏年少时曾与夏教授关系匪浅，是一起玩到大的玩伴，我认为她们俩现在也保持着秘密的联络。”
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长串话，林浅溪都觉得稍微有点累了，她认真看着祁安，试图也能一样通过面部表情分析来看看她在想什么。
显然，她失败了。
祁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甚至反过来审视起林浅溪：“林浅溪大校，您承诺您会对我说实话，完全的实话，是这样吧。”
“当然！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刚才说的不管是事实还是猜测，绝对都是我真实经历或根据事实猜想的。”
深呼吸了一下，祁安将刚才的信息全部扔进了自己的数据库。
“如果我没猜错，你昨晚突然向我保证陈晨女士对我们没有恶意，并且提议我们来沉夜找线索，是因为江鎏跟你说了什么对吗？你现在之所以向我坦诚这些，也是因为你觉得我们正在遭受……某些势力的威胁，很可能危及生命，所以我们至少现在需要精诚合作？可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陈晨女士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见鬼了，她怎么一下猜到这么多……
“还有。虽然我十分感谢你没有举报江鎏与教授之间可能存在关系，但是，既然你想要剿灭格查尔组织，为什么不直接向议会提出有关江鎏的身份问题？”
……
林浅溪抬手无奈地捏了捏鼻梁，用比刚才更低得声音闷闷得回答：“我认为陈晨目前，至少一定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因为江鎏昨晚说，我们来沉夜会更安全。江鎏是个混蛋，但她一定不会对自己人的性命漠不关心的。至于为什么不举报她……”
林浅溪的声音越来越低，祁安困惑得歪了歪脑袋：“为什么呢？”
“见鬼，因为那个混蛋是我前女友，我一定要自己亲手抓住她。”
是前女友，所以一定要亲手抓住她？这是什么逻辑？
祁安不懂，但看林浅溪忍不住又开始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礼貌得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呢？还有什么问题吗？关于……”
看着林浅溪犹豫的神色，祁安耸耸肩：“没了。虽然好奇，但是，我这次的任务中没有提到江鎏的名字。就算我是为了那份资料来的，现在好像暂时没有证据证明它是被江鎏拿走了。”
……
看着祁安一下子轻松下来的样子，林浅溪觉得自己如鲠在喉。
不是……你是为议会工作的啊！怎么议会这么久以来的心腹大患你好像一点不在乎呢？
——
“段教授，十分感谢您今日的指教，占用了您工作时间我很抱歉，祝愿您今天也能度过愉快的一天。”
段映文别墅，书房门口。
夏星眠向段映文鞠了一躬，礼貌得向她道别。
而段映文站在书房门口，只是冷冷得看了她一眼，说了句“不送”，就再次将门关上。
夏星眠好似并没有被她的态度影响，还是保持着平和，自己离开了这幢别墅。
只是高清摄像头能够拍到，她皱起的眉头和叹气的样子。
紧盯着监控画面的人好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不知道夏星眠在书房里跟段映文说了什么，但他认为夏星眠一定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可他没有看到，在夏星眠走出别墅大门时，状若无意得对摄像头的一瞥。
以及书房里的段映文看着夏星眠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的眼神。
私设独立网络平台，加密频道。
忒瑞西阿斯：呦呦呦~江鎏是我前~女~友~
墨利诺厄：啧，怎么，嫉妒我有前女友你没有？
忒瑞西阿斯：得了吧，你那前女友可是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呢，这种孽缘有什么好嫉妒。
忒瑞西阿斯：看起来她们俩说开了，陈晨还好吗？
墨利诺厄：放心，她没问题。
德墨忒尔：说开了？现在她们俩还好吗？
墨利诺厄：很好，你呢？
德墨忒尔：意料之中的一些情报。
忒瑞西阿斯：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德墨忒尔：我必须去一趟14区了。
谢谢收藏！（鞠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出自《曹刿论战》
小祁（抹眼泪版）：我没有装设情感模组，我根本不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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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6.新元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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