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野是在劫机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再次见到了易点。
彼时他和战友们刚结束在同款客机上的战前演练,正大步流星地从外面回到首都机场的临时指挥部。
然后在准备进门的那瞬间,他看到了她。
她静静地靠坐在那个角落,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一座墓碑。
首都的冬天严寒,但她外面只裹着一件单薄老旧的黑色棉服,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身的缘故,衣服看上去空空荡荡,没什么填充,仿佛里面只剩一个骨架撑着。裤子也是偏短的,人坐下来,就裸露出光洁的一段脚踝,没有任何遮挡,连袜子的边边也没见着,只在右边脚腕上看到那里缠着一个黑色的物件,仿佛在脚腕处戴了一个手表。
元野知道那玩意儿,是电子脚镣。
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除了清瘦一些,她的五官并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元野却在她身上找不到他所认识的那个人的影子,眼前的,和记忆中的,仿佛只是长着同一张脸的两个人,甚至有几秒钟会恍惚地觉得,这张脸也不是同一张脸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元野没想明白,直到不远处的她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是眼神。
她的眼神变了。
以前的眼神,是活的。无论里头藏着哪一种情绪,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抓人心魂的力量。尤其是她注视着你的时候,整个人像被卷进了她眼神的海,困溺其中,也沉醉其中。
而现在的眼神,是死的,没有一点生气,空洞得纯粹,不掺杂一丁点的情绪和思考,像在发呆、放空,但眼珠子不时滚动一下,显示这个人的生理性功能还在正常运转。
她也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只短暂地交汇了一瞬,然后又错开了。
她收回了目光,不是惊慌失措,也没有怨怼,而是缓慢地、很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把视线移开了,仿佛只是看到了一阵风、一株草、一张司空见惯的桌椅、一个平平无奇的过路人……总之,她不惊讶,不激动,也不感兴趣。
她没认出他?不太可能,他的脸上既没涂油彩也没带任何面罩面巾,就是换了身作训服,她记忆那么好,不可能换身衣服就不认得人了。
而且,其他人她看都没看,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才平静地收了回去。
“先忙正事……”已经往前走了几步的叶蔚折返回来,拍了拍他的肩,“等任务结束,你可以和她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元野也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他说的不是违心话,他确实已经没什么想跟她说的了。他甚至都不想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不好奇,不代表别人不好奇。一回到临时指挥部所在的会议室,秦怀远就问了:“外面坐着的是怎么回事?不会还没开打,就要直接送人吧?”
姜去寒翻了个白眼:“开什么国际玩笑,送你全家都不会送她出去。”
秦怀远不高兴了:“我全家至少坦坦荡荡遵纪守法,怎么就不比她有价值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拌嘴。”凌威严厉地瞪了两人一眼。“当是在过家家呢?”
姜去寒和秦怀远互相翻了个白眼,扭过头不说话了。
训归训,该解释的还是得解释,凌威接着说道:“现在的谈判进展得不是很顺利。圣城这帮恐怖分子专业精明又胆大包天,而我们几乎没有和圣城组织交过手,仅限于纸上谈兵,局势对我们非常不利。易点可以说是我们这里最了解这帮恶徒的人了,她可能会成为破局的关键。”
原来,在元野他们在同款客机上进行实地演练时,这边的谈判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展开着。今天凌晨4时左右,被劫持客机降落到了首都国际机场。
因为处于深夜,机场又关闭了大部分灯光,所以春秋特种部队得以摸黑在舱壁安装窃听设备。同时,因为有乘客突发不适以及需要提供食物和水等原因,特种队员们又伪装成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和医护人员进入飞机,观察内部情况的同时,也暗中安装了微型麦克风等装置,得以实时监控恐怖分子的大概状态。
经过一天的谈判,恐怖分子在落地后不久释放了50名人质,通过和每个人质的对话以及对飞机内部情况的观察监听,指挥部得以了解恐怖分子的体貌特征、武器装备等情况,为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提供了依据。
然而形势并不容乐观。虽然他们画出了恐怖分子的大致肖像,但此刻飞机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蒙着头,被打乱了座位,恐怖分子也早已换上了机组人员的服装,一时间难辨敌我。飞机舷窗上的遮光板也被全部放下来了,从外部无法看到内部情况。而且,恐怖分子虽然释放了部分人质,但在谈判过程中,也杀害了两名乘客——一名同胞和一名外国人,并要求在机场召开全球的新闻发布会,他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这很符合圣城组织一贯的高调的个性。
最让指挥部头疼的是,虽然他们安装了窃听设备,也听到了飞机内部的一些对话,但这帮恐怖分子私下里说的是他们听不懂的某种语言,据B语专家们推测,这应该是B地区的一种方言,只带了一点B语言的影子,大部分发音都迥然不同。
这可就难办了,都说十里不同音,一个国家里面,哪怕是同一个市的,只要不同区不同镇,都有可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B语言作为小语种,使用和研究这种语言的人本就不多,它的地方方言就更加难以破译了。
指挥部联系了驻B国大使馆,希望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政务参赞李修平说,他们在B国开展外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是使用国际通用语言,某些场合下也会使用B语言,方言是很少接触到的,没有人学,也没有人会。
正当指挥部一筹莫展之际,留在机场指挥中心的时雨提出了一个想法:“在B国的时候,我们听过易点用一种当地语言跟当地人进行交流,不知道现在恐怖分子说的,是不是就是当初易点对话所使用的伊沃部落语言?”
这个发现无疑让众人看到了一丝希望。文武大队长大手一挥,易点便被从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押了过来。
“不过……就算易点真能听懂恐怖分子语言,就不怕她故意翻译错……混淆视听吗?”江尚提出了疑问。
凌威回答:“确实有这个可能,但目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么短的时间,还能上哪找一个能听得懂B国方言的人。”
姜去寒说:“我们还安排了B语言专家复核检查,他们说的虽然是方言,但跟B国官话毕竟同根同源,应该还是能对得上几个语词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看易点这个人的良心了。”
时雨接过话头:“大队长跟她承诺,只要她能配合协助我们妥善解决这次恐袭,算她戴罪立功,不仅可以减少她的刑期,还可以在事后安排她和家人见面。别的东西她可能不在意,但家人……她应该还是想见的。”
元野想起他和易点之间的那个承诺——她猜出他的名字,他帮她争取假期回家过年,即使不能回家,也让家人到北京与她团聚。
这样一来,这个承诺也算是做到了吧。
话说回来,监听监视这块的工作由A队这边负责,所以他们几个刚一回来,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易点。易点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叫她进来吧。”凌威下达了指令。
没多久,门就开了。易点跟在时雨身后走了进来。她站起来后,裤腿的长度堪堪遮住了脚腕,那个黑色的突兀的东西就被藏进了裤腿里面,看不见了。她看上去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元野看了她一眼,随后就把视线挪开了。他说不上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想看她,又不想看她,有点生气,但又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不过,虽然他没有看她,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进门后不久,顿住了脚步,然后微微欠了欠身。
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习惯了。元野想,怎么会有她这种人,大节都丢得差不多了,小节还恪守得那么一丝不苟。
“随便找个位置坐吧,然后把你听到的都说出来,写下来。”凌威对她说。
她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然后坐到了靠墙的一个角落,有战友随即给她拿去了纸和笔。
这个位置元野看不到她了。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神色。从在外面看到她,到她进门,元野发现她一直都是那个表情,淡淡的,死气沉沉的,活像一具没有了灵活的行尸走肉。
凌威按下了播放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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