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冬，大雨滂沱，下余县中学附近一个漆黑曲折的小巷子里。
“噔噔噔——”
一阵奇诡的脚步声断断续续飘摇在耳际，冷风穿堂而过，脚步声散在被惨白路灯照亮的雨幕中。眼前好像炸开金花，路南山呼呲呼哧奔跑在寒风暗巷里，巷子七转八绕，她聚精会神地聆听脚步声，并猜测追着她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会从哪一条小道里窜出来
“呼呼呼——”
离自己最近的温热呼吸声。
“哗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撞击到头顶遮雨的棚子上发出的怒吼。
等等，砰砰砰的跳动声牵引出左手拐角处杂乱无章的说话声、脚踏水洼的清脆声。
他们在自己左手边，隔着几厘米厚的墙，咫尺之遥。
也许下一秒不经意间，他们可能只想拐个弯离开，放过这个瘦弱的女孩子，但就是这一拐，路南山暴露了，几个凶恶的混混饿狼扑食围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把路南山打个半死不活。
这个幻想没有发生。
“老大，那个死妮子死哪去了？”
路南山使劲往阴影里缩了缩，她此时躲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这户人家朱红色的大门掉漆，上方没有安装灯泡，风雨飘摇，地面处处闪着寒光，恍若一把锋利匕首。
路南山心想：他们手里好像有刀。
匕首可能会刺穿她的心脏。
路南山是下余中学初二三班的学生，出来买文具的时候还没下雨，逛完准备回学校，老天爷疯了似的狂下。
为了不让自己和书包里的文具淋湿，她选择走近路，一个迷宫般的巷子。
风雨夜里巷子黑漆漆张开深渊巨口，路南山站在主街上犹豫几十秒，坚定了想法，她还是不想让全部文具淋湿，这种想法战胜了恐惧。
巷子里有一小片空地，穿着校服的路南山拿出一本宝贵本子将其用成了避雨棚，双手举着，弯腰弓背踩着水洼躲在住户家门口，正好有个短棚子可供避雨，望着模糊世界的雨，路南山蹲着发呆。
眼睛无意识地观摩整个世界。
雨雨雨，雨倾覆了天地。
下了暴雨，原本巷子里人就少现在成了无人巷，阴森森的，她很容易便注意旁边空地上有一个由四五个人组成的小团体。
路南山刚蹲下的时候还没有人，发了会呆，人突然走了过来。
四个把自己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瘦子簇拥着一个黄毛胖子，红毛瘦子甩着手里的匕首，匕首很精巧，锋利的刀口安静待在刀鞘里。他也注意到了看着他们的路南山，咂吧两下嘴，用手肘捅了捅胖子，冲路南山所在的方向抬了两下下巴，接着夸张地笑了起来。
其他混混也跟着笑。
路南山起身，学校附近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起收保护费的事，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这件事，没了钱财倒是无所谓，受害者还会受到不同类型的伤害，包括但不限于淤青……还有刀伤。
小混混过来了，乌泱泱的，比黑夜更暗。
“她会不会已经跑了？”
“放屁，怎么可能，就刚刚那一会儿没看见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溜走了?”
厚实的，让人联想到肥肉的声音随着雨和风扑到路南山脸上。
“赶紧再去找，她跑回去肯定又要告诉老师和家长了，叽叽歪歪。”
路南山没办法再跑了，因为右边又来了一波人。
两波脚步声逐渐靠近，路南山在思考要不要把身上仅有的10块钱拿出去。
“吱呀……”
又是一个奇异的，不同于刚刚一切声音的怪声，路南山被惊到，破罐子破摔尽量往门上靠。她思考过后决定缩在阴影里不动，当一个胆怯的鸵鸟。光线暗沉，自己很瘦小，躲进黑暗里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在这种危机关头，荒诞又合理的事情发生了。
香飘四溢，身后黑洞洞的房子竟然在压抑的夜晚散发出酥入骨头的肉香，路南山因紧张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下来，她闻到一股饭味，具体是啥饭也说不清，但她想起了小学时的一些画面。
暗淡的光芒经水洼反射，映显出来来往往人群背后的黑影，一道昏黄色的光柱从身后射出来，黑色的人群下意识往这个方向看来，无数恶劣的目光落到路南山身上，他们看见女生惊恐的眼神。
“老大！她在这！我找到她了！”
路南山几乎绝望了。
“咦？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灰蒙蒙的门开了，好像打开了天堂之扉，金色的光芒倾泻而出，女孩沐浴在阳光里。一个提着灯笼的男生从门后跨出来，路南山刚开始没看清男生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当男生弯下腰把脸贴近自己的脸，几乎能看清他的眼睫毛时，路南山后知后觉，他在大夏天提着一盏古灯。
男生故作亲密地牵起倒在地上的路南山的手，他就像天堂降临的天使，路南山呆住了，他在耳际轻声细语，用仅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抱歉道：“不好意思小姐，冒昧了。”
紧接着，他伸出手，握紧路南山满是污水的手，手臂发力，将路南山从地面拽起，又向前一步护住路南山，面对黑压压的一群人，温和有力地表示主权：“各位在这里有事吗？”
没等众人说话，他再次开口：“我在楼上观察你们很久了，你们是想抢劫我的妹——妹——吗？”妹妹两字刻意拉长腔，且语气从一开始的温和客气缓缓过渡到冷漠。
路南山站在他的身后，内心的惊慌已然安定，但还是作出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是的，哥哥，他们追了我几条街。”
“他们手里还有刀……”路南山抱紧男生的手臂，泫然欲泣，“他们要捅死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追你了?！怎么就要捅死你了?”
光线让胖子的脸暴露无余，脸上层层叠叠的肉随着嘴巴蠕动在小幅度地抖动，狭小的眼睛眯缝着，凶狠地盯着男生身后的女孩。
为了避免事端激化，路南山选择沉默。
寂静无声。
胖子见这个贱人不开口，得意忘形地骂开来：“你个贱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就是一伙的，还你哥呢？估计是你的老相好吧？”
他像往常一样随意地骂人，没在意面前的俩人其实都是年龄很小的初中生。
哦，不对。
就是因为知道是初中生，没有能在物理层面反抗的强健身体以及理智看待这件事的稳定心神，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反抗不了，被抢劫后也不敢告诉别人。
他们是天然的绵羊。
等着双方阐述完自己的想法后，男生开口：“这几天晚上你们在我家外边聚众闹事，监控已经录下来了。”
说到监控，他笑了一下， “各位可以离开吗？吵到我兄妹俩睡觉了，家里还有其他大人，被你们叨扰心里也会不舒服 ”
路南山懵了，巷子里还有好的监控吗？
在她的印象里，监控是近几年才普及的，路南山之前在村里和朋友见到监控时会很兴奋，她们之前没见过这种东西，几个女孩子手舞足蹈，对着监控跳来跳去。到县城上学后，发现城里监控比乡下多得多，但不乏有人为毁坏的。
巷子里有监控，但能正常录像的不多。
胖子开口嘲笑：“走个屁，能让你们跑了?你骗谁呢？还监控，我能不知道有没有监控吗？”
男生没废话，用手指向二楼的某个角落。
路南山和胖子下意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二楼临街的一个房间窗户外边挂着一层白布，风雨飘摇，白布剧烈地晃动，在层层白布下，黑暗中发出红光的东西显眼至极。
那是个红着眼睛的猛兽——
完好无缺的监控。
“现在，各位能否赏脸移步呢？”
男生几乎是恶劣地笑了。
胖子大惊，就算在黑暗中，路南山也能感觉到他脸上是惊恐的表情。
他连忙道歉，并按着小弟的头道歉，一群刚刚还气质轩昂的人现在像哈巴狗一样低眉顺眼。
路南山松下的那口气再次提上来，她害怕这个见义勇为的人不追究这件事，这样的话，等他走后，自己难道不会受到这群人的报复吗？
她身上的学校特征很明显，一套很活力四射的校服，粉上衣，黄裤子，蓝的绿的线交织穿插其上，那是班主任特意让她侄子设计的，区别于其他学校死气沉沉的衣服。
太显眼了，谁都知道穿着这件校服的人是下余中学的学生。
她没办法开口说什么了，这个人已经帮她够多了，无法再要求其他的了。
“好，你们先走吧，下次不要干这种事情了。”
男生微笑着开口。
路南山的心登时沉到谷底。
她完了。
胖子呼朋引伴，冲男生身后的路南山吹个响亮的口哨，一群人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胖子装模作样鞠了一躬，道谢：“谢谢你了小兄弟，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们帮忙，我们就先走了。”
路南山抬头，对上胖子的视线，看着势在必得猎物的眼神。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天哪，他们可算走了。”为了避免淋到雨，男生的下半身定在棚子下，上半身向外探出二里地，左看右看确定人的确走了后才缩回来。
“我叫高溪务，也是下余中学的。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到你？这么晚了你饿不饿，要不要进屋吃点饭再走？我妈妈做了玉米排骨汤，老好喝了，她的手艺一绝。”
高溪务叽哩呼噜一大堆，连抛好几个问句，提着闪瞎眼的古灯绕着路南山转来转去，观察完毕后得出一个结论：好耶，这位女孩子没有受伤，如果受伤的话他可以以死谢罪了。
从一个月前他就注意到巷子里晚上有人聚众闹事，他的房间临街，喧闹声格外刺耳，把弟弟和妈妈叫过来开了个家庭聚会，问弟弟和妈妈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弟弟一脸不屑，用看煞笔的眼神盯着他，说：“没听见，你脑子进水了吧？”
妈妈夸张地叫了一声：“呀！当然听见啦，我还看见他们跟学生要钱呢，辛亏你妈我勇敢聪慧天下第一，拖着瘸腿把他们撵走了。”
“巷子里的监控最近坏了好多，该不会是被他们弄坏了吧？”
高溪务面色凝重。
弟弟讨厌死他这副装装的表情了，撇嘴，反呛：“肯定是呀，你去在你窗户上安一个吧。”
高溪务惊喜万分，连连称赞：“溪言好聪明，我怎么没想到，我还要把摄像头装隐蔽点，他们肯定想不到还有个监控安在窗户上。”
高溪言无语，高溪言翻白眼，高溪言气到起身时还带翻了椅子。
椅子重重撞击地面，发出轰响。
高溪言的双颊白了又绿，绿了又红，转身观察妈妈和哥哥的表情，俩人都乐呵呵地看他出溴，他简直要疯了，恼羞成怒大叫一声：“混蛋啊啊！！”
然后逃似的跑进自己的屋里了。
“岩岩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他超级可爱。”
“什么时候装监控？”
“给别人画画的稿费快到账了，等钱攒够了就安。”
“OK，击掌。”
母子俩击了响亮的掌，家庭聚会完美收官。
高溪务的想法是录下他们聚众闹事的证据，报警把他们送进局子蹲一段时间，让他们长长记性，实在不行的话跟学校领导反应下情况，让学生们避让一下也行，最近他们没有在巷子闹，监控没录下什么，如果今天这位小姐遇到伤害，他就要为没有早点安监控愧疚了。
路南山不知道高溪务内心的小九九，她此时在感慨。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不对，连一面之缘也没有，他在屋里并不清楚是什么人遇到危险，但还是义无反顾出来了。
路南山之前从未遇见过这种人，说话的语气都带上几分雀跃：“我没事，不喝汤了，肉味真的很浓郁呢，感觉会很好喝。”
是的，虽然大下雨天这么冷黑漆漆跟恐怖片似的，身后的屋子里传来的肉味能吓死个人。
她又补充一句：“学长你真是一个很好很正直可靠的人。”
“啊，这样啊”高溪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略有些局促揉揉头发，再抬眼时眼睛亮若星辰，“那我送你回去吧？”
路南山莫名觉得他的脸颊泛红，金色的光照着，脸上亮部暗部分明，红色并不能看出，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的眼神。
坚定蓬勃的绿色在摇晃飘动，碎金点点分布其间。
一对绿色飘摇的瞳孔。
很奇异的颜色。
路南山从没见过，这世界上还有这样颜色的瞳孔吗？
高溪务被女孩子夸这么一下飘飘然，古灯从左手换到右手，挠头发的手从右手换到左手，眼睛一开始是盯着路南山的眼的，被夸了之后盯不下去了，看看灯，看看雨，唯独不敢直视路南山澄澈的眼睛。
路南山也是不再看他了，看看湿哒哒的棉鞋，看看脏兮兮的双手，双手交握放在背后，被他的反应这么一搞，不红的脸也开始变红了，并且尤其明显
她的肤色苍白，红色格外明显，皮肤表面没有起伏凹陷的山脉沟壑，却有着潮湿泥土路一样的斑驳，喜红色的爆竹铺满了双颊，棕色麻雀零零散散在路上啄食。
她之前在村里很少与男孩子玩，他们对她的态度很奇怪，一边嘲讽她肤色像僵尸脸上的雀斑像溅起的泥巴星子，一边又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赶也赶不走，把她吓得回家偷偷哭。
妈妈发现后安慰她：“没事啦没事啦，下次不跟他们玩。”爸爸知道后大笑一声：“他们那是喜欢你，你太招男孩子喜欢了。”
两种说法都很奇怪，她并没有跟他们玩，也不认为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村里一位姐姐知道后放学专门在校门口等着，一见到几个男生围一群叽叽喳喳动手动脚就拿起在杨树上折的棍子冲过去，噼里啪啦一顿乱敲，人群一哄而散，再也没人跟在她后面了，不过后来班里有人叫她“母老虎”，她也有样学样举一反三把他们的桌子掀翻，坐地上一哭二闹三上吊，众人大惊，害怕班主任训话，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路南山对男生的印象停留在小学，班里的男同学和家里的父亲身上。
高溪务的脸像麦子，沉甸甸，低头不昂扬。
肤色也像。
俩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因为一句无心夸奖面红耳赤，半天半天没说话。
雨声轰鸣，寒冷无比。
俩人都觉得热气腾腾。
“走吧。”
高溪务率先打破沉默，“我先把灯放回家，你等我一下哈。”
路南山懵懵地点点头，在原地看雨乖巧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高溪务回来了，手里拿着热乎乎的包子，“给你吃。”
路南山下意识想婉拒好意，话还没开口便看见高溪务兴致勃勃的表情，说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谢谢你，这个包子看起来好好吃。”
“真的吗？这个是我蒸的。”高溪务的头顶简直要长出哆啦A梦的竹蜻蜓，带他飞上天了。
俩人边走边聊，路南山啃着包子，高溪务嘴叭叭叭。
包子确实很香，香喷喷的，用料足，味道好。
到门口分离，高溪务简直依依不舍，但他已经请过病假不用回学校上晚自习了，不能送学妹回去了。
眼巴巴看着学妹走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他才哼着小曲准备原路返回，暗巷里人影晃动，他凝神观察，发现是刚刚那几个人在跑动。
真的是阴魂不散啊。
他在心中吐槽一句。
不过也活动不了几天了。
看到他们的最后一眼是跨门而入时眼角残留的虚影。
哇哇哇哇新人第一本，想了很久终于注册个作者号，千言万语难以言表，总之好好更文吧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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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巷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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