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卧佛寺之后,柔嘉和任宣和又在北京待了很多天。
她放下手头的工作,把一个项目拱手让给别人。任宣和也还在盈越批定的休假期内。两个人每天睡得自然醒,然后任宣和去做饭,柔嘉接着赖床。
屋子里很暖,柔嘉生活习性这么多年还是一样差,去哪儿都懒得穿袜子穿鞋,光脚踩在地毯上瓷砖上。
任宣和也知道说再多遍也没用,看见了就抬起脚腕帮她穿上厚袜子,看不见的时候就拉倒随她去,总之家里地暖开得足。
柔嘉的二十七岁生日,也就在家里这么赖过去了。
任宣和缠着她问要去哪儿,但柔嘉左想右想,哪儿都不乐意去。
天气太冷了,在家里就很好。
秒针定格在零点,柔嘉的二十六岁就这么起起伏伏地结束。
她当时懒懒靠在任宣和肩膀打游戏,莫名其妙右脸颊被亲了一下。
然后他嘴唇就贴着她耳垂,轻轻念了一句,生日快乐,宝宝。
她眨了眨眼睛,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原本以为她没那么在意他错失的那些生日,毕竟沈柔嘉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仪式感的人。
可那一刻她无力地发现,她究竟是不能免俗的。
柔嘉很负责任地等到游戏结束,然后才把手机往边上一扔。
她指尖勾着任宣和家居服的袖子,声音有点可怜兮兮的软,“第一次。”
柔嘉仰起头看他,“这是你第一次,没有错过。”
任宣和伸手抱她,嘴唇贴在她眉间,“以后都不会了。”
这天柔嘉睡得有点晚,她坚持要等任宣和睡着她再睡,很无用的执拗。
任宣和拿她完全没办法,只能试着闭上眼睛。
她轻轻碰他乌黑的下眼圈,低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房间里萦绕一种温馨的宁静,时间流速变缓。暖气片勤勤恳恳工作,发出很微弱的水流声。深紫色的窗帘之外是车水马龙与仓促的行人,但一帘之隔,是世人终其一生难求的桃花源。
任宣和闭着眼睛抓住她腕子,“有一点。”
他说,刚开始睡不着的时候有一点,“心里会很急,但是后来就习惯了。”
柔嘉心口酸酸涩涩地疼,凑过去细密地吻他。
任宣和睁开眼,摸摸她后脑的头发,“别哭啊。”
她也没有哭,就是眼眶有点酸,蓄了一点点眼泪。
但任宣和已经修炼到不用看不用听都知道她在不在哭。
柔嘉亲亲他稍有些干燥的唇角,颇无理取闹的架势,“你睡你的,管我哭不哭。”
她瞪着他,装作恶狠狠,“快点,我什么时候睡就看你什么时候睡着了。”
大概她这种极端的治疗方法真的很有用,任宣和过了半个小时就陷入浅浅的安眠。
他眉头皱得有点紧,柔嘉手指轻轻抚上去,等着他好看的眉峰渐渐松开、舒展,仿佛从摇摇欲坠的吊桥落回了踏实的地面。
安心了。
飞去斯洛文尼亚的机票订在柔嘉出差之后。
三月头上,柔嘉那边的项目正式启动,再不能放她在北京笃悠悠线上工作。任宣和作为盈越好端端一个CMO,也不能一天到晚翘班。于是两个大忙人一起飞回上海,住进她在青阳的那间两室一厅。
柔嘉休息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工作日连着好几天窝在家里,有时候大周末加班到凌晨三点。任宣和只要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午休和晚上下班都得回家做饭,偶尔还得去盛屿大楼给吃工作餐的崔主管改善一下伙食。
利落清爽的藏青大衣,身形高瘦,样貌是一种很干净的俊朗。历经这些年波折,他气度总是显得比从前沉稳一点、淡泊一点。
就这么招招摇摇地走进盛屿大楼,逼得部门总监亲自去把他接上来。
柔嘉开完会抱着电脑出来,正撞上他在休息室跟总监闲聊。
任宣和很无奈地向她一偏头,示意快来救救他。
她马上就明白,盈越大名鼎鼎的任总想低调一把,结果被逮了个正着,盛屿这帮八面玲珑的小领导好好帮着他“声势浩大”了一回。
柔嘉走过去,明着寒暄,暗着赶客。
总监何等精明人物,眼神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立马抬起手say拜拜,“行行行,我这也是送佛送到西了。那我不打扰你们俩了哈!”
任宣和舒了口气,拉着她坐下来,“你们盛屿一般人还真待不了。”
柔嘉笑笑,“我还以为任大总监交际手段应该信手拈来。”
“埋汰谁?”任宣和掐她脸,“我倒感觉柔嘉大小姐不遑多让。”
柔嘉笑得眼睛弯起来,一巴掌拍掉他手,“行了,吃饭。”
吃着吃着任宣和眼神止不住往她身上瞟,柔嘉看回去,他又低头,一副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心想这又是哪出?
于是放下筷子直接问:“任宣和,你有话要问我啊?”
任宣和筷子一顿,“可能……是有吧。”
柔嘉踢他鞋尖,“那说啊。”
他咳了一声,“刚才那人跟我说……你进盛屿,是有人推荐啊?”
……这回换柔嘉心虚了。
她眼神左右晃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嗯”一声。
任宣和就又追问:“是陆维则……吗?”
柔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她有心想解释,但刚蹦出一个“我”字就又觉得没必要。
任宣和肯定知道盛屿工作机会难得,既然能进来还能升职涨薪,她难道还要装光风霁月两袖清风去拒绝人家吗?
而他果然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十秒之后拿起手机开始翻通讯录,语气冒酸水,“长泰对你也很感兴趣的,岗位也很好……”
柔嘉伸手盖上他屏幕,“行了行了。”
任宣和看她一眼,可怜兮兮的,很委屈。
就跟他说自己除夕夜没去处,求她收留一样,像淋了雨的白狗。
柔嘉到嘴边的“别找麻烦”生生咽了下去,换成:“多干几个月,满一年简历好看。”
任宣和满意地收了手机,“行吧,为了我们崔主管的简历。”
她去巴黎的航班在晚上,当天中午,任宣和大中午打来电话说要回一趟本家。
柔嘉沉默了一刹,“好。回去吧。”
电话对面任宣和的声音有点轻,“晚上我送你去机场。”
柔嘉笑笑,“不用折腾,你好好睡觉。”
说完她挂断电话,留任宣和一个人对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发呆。
他心想她就是这样的,比起送别时难舍难分的仪式感,分隔两地前缠绵缱绻的一个拥抱,沈柔嘉更希望他能睡一个好觉。
任宣和打火启动车子,悠闲笃定地开进浓绿掩盖的一间独栋洋房。
老爷子的灵堂设在僻静洋房里窄窄的小房间。
多大的人物,多呼风唤雨的人生,临了也都是一捧灰、一块碑,在缭绕的烟雾里升腾起或真或假辨不分明的哭声,以此作为最后送别。
有些人的哭声甚至也都是用钱买的。
比如现在。
陆文湘沉默地立在一边,黑色羊毛披肩盖住她永远挺直的脊背。
任绍熙推推眼镜,倘若旁观者不要那么苛刻,也许可以看作动作微弱地拭泪。
剩下那些或细弱或嚎啕的哭声,一眼望过去,有的左顾右盼眉梢眼角一股精明气,有的满脸不耐恨不得当场白眼。
总之,没人真心来送。
任宣和是长孙,照道理该跟主家送灵的人站在一起。然而他只是从陆文湘手里接过香,一鞠躬和棺材里的那捧灰道别。
抛开血缘,他已经成了任家的客人。
自恃他长辈的叔叔眉头一皱,当着死人灵前就咄咄逼人质问:“这么晚才来!真是忘祖背宗!”
任宣和没管,他兀自走到陆文湘和任绍熙身边,轻飘飘回:“我来得晚不晚,爷爷都没说什么,别人有必要多嘴?”
这话放在破规矩最多的大家族里,足够治他一个“大不敬”。
那位叔叔当即就要发作:“宣和!你怎么变这样了?你爷爷从前最疼谁?留给谁的东西最多?你自己不清楚吗?”
任宣和心里嗤笑,懒得理他。
跳梁小丑哗众取宠,非要闹个地覆天翻,不下一下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子不罢休,当即又转向任绍熙,然而一个字还没蹦出来,就被陆文湘淡淡扫了一眼,截下话头:
“你不满意的是宣和,还是这么多年被别人压一头的日子,自己心里清楚。死人灵前少说话,否则老爷子托梦回来,头一个要你这种孝子贤孙下去陪他。”
任宣和跟陆文湘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接着刺他:“从钱到产业到资源,差不多已经都从我手里分出去了,谁分到了谁心里有数,拿不拿得稳,看他自己。”
灵堂里一排兄弟姊妹或心虚或无谓地低下头。
他最后献上一束莹白的菊花,和陆文湘任绍熙一起离开灵堂。
任凭身后演孝子贤孙的哭声滔天,也与他们这一家无关了。
任宣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压抑又肃穆的灵堂,心想,大概真的没有人能再拦住他了。
他独自开车,从郊区回到家里。
大晚上十点多,柔嘉的航班早就起飞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却不显得空空荡荡。
柔嘉在餐台上放了一束新鲜的白花,米粒一样的花苞泛着淡淡的嫩黄,枝条柔软而鲜嫩。新换的水绿色窗帘半遮半掩,窗子开了一条缝,乍暖还寒时节的风微弱而缱绻地吹起帘子,漾出温柔的清波绿水。
落地灯萦着冷调的蓝白光晕,沙发上随意铺了一条纯白色的毯子,还有几件柔嘉穿过的厚衣服。落地玻璃柜侧边粘了银制挂钩,十几张或蓝或白的工作牌悬在那里,一模一样的证件照,照片上年轻的沈柔嘉抿着嘴露出很淡的笑。茶几上留着她上班常用的唇釉,地毯软绵绵的,一脚踩上去,像掉进了松软的云朵。
任宣和闻到一阵柔和香气,融合茉莉的冷、橙花的涩,是柔嘉偶尔会用的香水。
淡淡的,却在整间屋子里萦绕回环。
柜子上的谢瑶环人偶底下压了一张薄薄的纸,抬头是“给做饭的”。字迹十年如一日秀丽清逸,笔锋温柔而圆满。
给做饭的:
你回来得太晚了,再不走我就误机了。今天折腾好久,是不是好累好烦?锅里熬了热柚子茶(听说柚子叶可以去小人晦气),天气还没暖过来,睡前可以喝一点热热的。不过不建议你对我的厨艺抱有任何幻想。
巴黎和上海的时差是六个小时,你起来上班的时候我应该还在睡觉(或者在加班),总之消息没及时回的话绝对不是我不想回也不是我出了什么事,闲下来我一定会批阅的,小师哥请放心。
起起落落算来也快十年了。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十八岁,又笨又矫情,一直顾着和自己别扭,没想过我应该怎么爱你。但是你好像天生会爱人,或许是天生会爱我吧。所以常常是你很周到,我却很迟钝,什么事情都没发现。
可是你知道的,我很有可能意识到了但“死性不改”。如果哪一刻我真的忘记了忽略了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日子天长地久,两个没那么相合的人总要爱到削足适履,才能避免鲜血淋漓。
好了,我真的要误机了。
落笔匆匆,希望你喜欢这么老派的告白方式。
不怕不怕,阿柔很快回家。
小师妹留
手机里有她给他的语音留言,任宣和放到耳边,一遍一遍地来回听:
好好睡觉,好好做饭。
我很爱你,所以等我回来。
哥哥。
任宣和骤然鼻尖一酸,握紧了大衣口袋里方方正正的天鹅绒盒子。
他想,快点回来吧,我有礼物要给你啊,小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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