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放下红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走到窗边，习惯性地撩开薄纱窗帘的一角，望向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昏黄的光晕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伏在书桌前。
林鸢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紧张地望着门口，等那阵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用手拢住手机，小声说着话。
“嗯……张阿姨。明天晚上啊？行！没问题！……七点？好！我准时到！嗯嗯，谢谢张阿姨！”
挂了电话，林鸢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雀跃的笑容。她轻轻呼了口气，把翻盖手机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桌一角，眼里全是对明晚打短工赚钱机会的虔诚。
坐回书桌前，她从堆得有半人高的教科书里抽出了那本令人头疼的数学必修三。书页翻动发出哗啦的轻响，但她的注意力不在那些复杂的公式上，而是书本最后一页空白处里她用蓝色的圆珠笔画着的几幅小小的、有些幼稚的简笔画。
一把小到不足以容纳两人的雨伞，一个画着笑脸的碎冰冰包装纸。还有一辆歪歪扭扭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台灯的光晕下，圆珠笔的笔尖在纸页上轻轻游走。不多时，那辆自行车旁边就出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满是红叉的试卷。
笔尖悬了一会儿，又再次落下。这一回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满脸不高兴的鸡蛋以及一个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的茶叶蛋。
她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大作，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个茶叶蛋的轮廓，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灯光勾勒着她专注地侧脸，在身后的墙壁上投下安静的剪影。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对岸那扇亮着灯、同样映着伏案身影的窗户。
随着夕阳将来来往往的人群照得愈发稀疏，星期天鱼铺的忙碌终于被打断了。
当林大勇叼着烟嘴吐出最后一口污染物，开恩一般放人回家时，林鸢脚上的橡胶靴里已经浸满了冰水混合物，每走一步都能发出咕叽的声响。
王美娟正给哭闹着要买扭扭车的林臻擦手，闻言头也不抬的开口：“现在日头毒，水管里的水都是烫的！你回去早点把澡洗了，一身味儿！晚上别洗，省点煤气！”
林鸢没应声，脱下脏污的橡胶围裙和套袖，径直回了家。
浓郁的鱼腥味在她脱下橡胶靴时猛地蹿了出来，她屏住呼吸快速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了下来丢在搪瓷脸盆里后，快步走进了狭小的浴室里。
带着温吞热气的水，不断冲洗着她身上顽固的鱼腥味和汗腻。林鸢低头看了看被泡得发白的脚趾，蹲下身拿起香皂狠狠搓了搓。确定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后，方才罢休。
洗完澡后，她随手将吹到半干的头发扎成马尾，回到自己那个闷热的小房间里，取出了件干净的白色棉布短袖和一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换上。
而后，她蹲下身从床底拖出那个老旧的皮箱，又从铁皮饼干盒里头拿了五块钱塞进牛仔裤。
就在她做完一切，准备将箱子推回去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林臻跟个圆滚滚的跑弹似的冲了进来，眨巴着眼睛在林鸢身上扫了一圈。
“妈，姐要出门！我也要去！我也要看电影！”
王美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被吵嚷了一天的疲惫和不耐：“阿鸢！你带他去广场转转！在家里呆着吵得人头疼。”
看着弟弟那滴溜溜转、明显打着零食主意的眼睛，林鸢皱着眉将箱子推回床下。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哪是去看电影？就是想出去买吃的。人那么多，挤丢了怎么办？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她侧身绕过弟弟，头也不回的走到门口换鞋。
“死丫头！让你干点事比登天还难！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不顾身后林臻瞬间爆发的哭嚎和王美娟的呵斥，林鸢快步走出家门，将夏夜的燥热和家里的嘈杂关在身后。
夜市离得不远，隔着一个街区就能听到鼎沸的人声。空气中混合着烤串的油烟、糖炒栗子的焦甜、廉价香水、汗味和驱蚊花露水的气息。
林鸢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拥挤的临时摊位街。在夕阳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热后，横七竖五的电线和白炽灯泡开始发力。
林鸢扬着脖子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艰难呼吸着炭火味的燥热空气，好不容易才在各色玲琅满目的招牌里寻到此行的目的地。
她瞧了瞧挂着清仓甩卖，T恤20元起牌子的摊位，向店主阿姨打了个招呼：“刘阿姨！”
摊主刘阿姨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正手忙脚乱地应付几个挑拣衣服的顾客。看见林鸢仿佛看到帮手一般，眼睛一亮。
“哎哟！阿鸢来了！快！帮阿姨招呼一下那边几位美女！”她一边麻利地收钱，一边朝着旁边堆着的几摞新到的印花T恤努了努嘴：“你拿最上头的那几件给她们试试大小。”
“好嘞！”林鸢爽快利落地应下。她手脚麻利的拆开塑料袋取出衣服，热情的递给一位美女。嗓门清亮、笑容甜美。
“姐，您看看这件新款T恤。纯棉的，穿着舒服！我给您拿了m号，穿着宽松点。”
狭窄的空间里连呼吸的都是热的，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白T恤后背，额前的碎发也黏在微微发烫的脸上。
但她眼睛却比头顶的白织灯还要亮上几分。面带微笑、手脚麻利地帮客人挑拣尺码，收钱找零，动作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干练。
一个多小时后，人流随着电影剧情渐入佳境而稍稍平复。
刘阿姨擦了把脸上的汗，趁顾客看衣服的间隙，把林鸢拉到摊位后面人稍少的地方，压低声音：“上月你来给我帮忙，不知道谁说出去的。今早我去你家摊位买鱼的时候，你爸妈问我了。”
瞧着林鸢瞬间煞白的小脸，刘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我跟他们说你在我这干活，一小时十块钱！但其实阿姨给你的是二十！今晚人多，你忙活了一个多小时，阿姨按两小时给你算！”
说着，她从腰包里掏出四十五块钱塞给林鸢：“拿着，今天多亏你了！多的五块是阿姨奖励你的！”
看着刘阿姨脸上混合着市侩和恳切的表情，林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点不舒服，换上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谢谢阿姨！”她接过皱巴巴钞票，声音有些发紧，“不过……之后我可能来得少了，得抓紧时间复习了。”
“应该的！学习要紧！快去吧，逛逛放松下！”刘阿姨笑眯眯的点头，催着小丫头出去好好玩玩。
直到告别了刘阿姨的摊位，握着自己辛苦了一个多小时的工钱。林鸢方才有了逛街的闲情逸致。
她先是在一个卖小饰品和文具的摊位上，花五块钱给陆思韵挑了个印着韩国爱豆头像的粉色小钱包。又在香气四溢的章鱼小丸子摊前排了会儿队，给家里的“小祖宗”买了一盒热腾腾的吃食。最后，她在一个挂着各种明星海报和周边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正用录音机大声放着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摊位上挂满了印着明星头像的钥匙扣、徽章、劣质海报，还有用透明小袋装着的亚克力挂件。
林鸢的目光被一个苏丝弦的Q版亚克力挂件吸引了。小小的透明塑料片上，印着苏丝弦扎着双马尾、比着剪刀手的可爱形象，下面还坠着一颗亮闪闪的塑料小星星。
“这个多少钱？”林鸢指着挂件问。
黄毛小哥歪着脑袋看了看，朝她伸出一个巴掌：“五块！不还价啊！”
看着那个笑容灿烂的Q版小人，林鸢咬咬牙，还是掏钱买了下来。她把小小的挂坠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快乐。
怀揣着表妹的礼物和自己的小欢喜，林鸢拎着章鱼小丸子走向了前方喧闹的广场。
夏夜的空气粘稠闷热，混杂着路边烧烤摊的烟火气和远处飘来的越剧唱腔。
电影设备搭在小广场的空地上，柴油发电机嗡嗡作响，老式放映机投射出略显模糊的光束。大幅的白色幕布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彩色画面正演到“十八相送”的经典段落。人们自带小板凳、马扎，或干脆席地而坐，摇着蒲扇，仰头看得津津有味。
林鸢小心地护着手里的章鱼小丸子，想找个看电影的好地方落脚。
哪知道刚挤到人群外围，就有两个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像失控的小炮弹一样从里头冲了出来，眼看就要撞上她！
林鸢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躲，却因为手里拎着东西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温度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带了一步，险险避开了冲撞。
“小心一点。”一个清冽熟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响起。
林鸢惊魂未定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是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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