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会让你喘不上气,但总会在你窒息时松松手。关忻现在的感觉就是终于踩住一块高耸的石头,供他脑袋探出水面大口呼吸,但四周没有能抓扶的栏杆,双臂架在肩膀上,随波飘荡,安全得提心吊胆。
换了工作地点,关忻每日早出晚归,跟游云开成了不得见的街坊,一天说不上两句话。游云开心疼他,趁着关忻睡着之前吹耳边风:“我们在你医院附近租个房子吧。”
“那你上学太远了。”
“大四了,课越来越少,有个小角落给我准备毕业作品就行。”
“说得这么可怜,”关忻笑了笑,“虽然路程远了,但每天不堵车,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嘴是这么说,可关忻眼下日益浓重的黑眼圈不是这么说的,游云开上了心,腾出一天跑去那片区域了解交通、对比房源,还看了几套房子。晚上又大老远跑回位于市中心的酒店,监督阿堇吃饭,白话一天的见闻。
阿堇慢条斯理地咽下一根空心菜:“你没头苍蝇似的饶世界忙活没用,不如问问晓瑜姐?”
“问她?她都不在北京,问她有什么用?”
阿堇说:“你忘了,她跟住我们前栋的那位神秘的郑叔叔关系不一般,郑叔是北京的啊。”
游云开为难皱眉:“那个凶了吧唧的郑叔啊……我就记得他特别讨厌小孩子,对晓瑜姐也没什么好脸色。”
阿堇怪笑一下:“你是真啥也不知道,表面没好脸色,但晓瑜姐在英国留学这几年住的房子可是郑叔的。”
“是吗?”游云开惊讶,“为什么全世界就我不与秦塞通人烟,你这都哪儿知道的信儿啊!”
阿堇定定瞅他两秒,低头喝粥:“你不在乎这些呗。”
不在乎什么?游云开一头雾水,但全不在意,转念盘算这条建议的可行性。回到家,煲上给关忻留做夜宵的银耳莲子羹,他给池晓瑜发了短信,平铺直述他的需求。
池晓瑜过了一会儿回:无事不登三宝殿。配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游云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回了个狗奴才朝拜的表情。下一秒池晓瑜直接打了过来。
游云开不敢怠慢,立刻狗腿接起:“姐!”
池晓瑜说:“着急吗,打算什么时候搬?”
“不着急,我还没跟关忻说呢,想找到合适的再让他拿主意。”
“那得嘞,你等着吧,”池晓瑜说,“我后天到北京,我这边确定了就联系你,带上弟妹咱仨一起吃个饭。”
游云开惊喜不已:“姐,你来北京啊,太好了,对了,要不要叫上阿堇,我们仨再聚一聚?但不好在外面吃饭了,他刚胃出血,得好好养着。”
池晓瑜模棱两可地说:“再说吧,你这事儿重要,他身体不好就多休息,我先不打扰他了。”
游云开没多心,应了下来。这晚关忻回来得晚了些,游云开堵在门口给他拿拖鞋,照例伸手要接过他的包,却被关忻避了开去,抬头动动鼻尖:“厨房还开着火呢吧?”
“煲了银耳莲子羹,这次出胶了!”游云开自得地翘起尾巴,把关忻拉到餐桌前坐定,去厨房端来夜宵,又殷勤地揉肩捶背,“今天怎么这么晚?”
关忻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舀了口粘稠的羹汤送进嘴里,成全他含糊其辞;他一开门就见游云开满脸写着“我背着你做好事了快来夸我快来夸我”,虽倦怠已极,不忍负他兴致,咽下去一口滋养心口的甜,有了强打精神的气力,笑问:“背着我干什么坏事儿了,从实招来。”
“八字没一撇呢,等确定了再告诉你,”见关忻顾盼掩不住的疲态,揉按肩胛的力道轻了些,心疼说,“老婆,你再忍忍。”
关忻一点就通,按住他的手回头问:“你看房子了?”
“这你都能猜到?!”游云开眼睛溜圆,“我还想等确定了之后再逼你就范的。我不管,这事儿我做主,你必须听我的,你精神状态不好的话,对患者也不负责啊。”
最后这句打中关忻七寸,媒体的窥探像食腐的秃鹫,时刻在他母亲的尸体上叨一口,叼出寄生其中的他大快朵颐,而医生的职业是难得能赋予他价值感的东西,他珍惜得来不易的充盈,让他不必沉浸苦水,虚度生命。
游云开继续说:“我们也不是伤筋动骨的那种搬家,你轮休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回来这边住,你总不让我担心你,那你更不用担心我了,我年轻,多折腾折腾有益身心健康。”
关忻凝视他好一会儿,说:“我考虑考虑。”
游云开开心起来,分着吃完了夜宵,关忻收碗去厨房,催游云开睡觉;游云开考拉似的挂在他身上闹着一起睡。
关忻把他摘下来:“我今天太累了……”
“我有那么禽兽吗,”游云开大呼冤枉,“这几天你都是让我一个人先睡,自己在书房看病历,人家想抱着老婆睡个纯素觉嘛……”
关忻拍拍他的脸:“真不行,”怅然叹气,“调到这边医院,给我触动挺大的。”
分院地处郊区,跟近郊的富人聚居区不同,这里地铁不达,只有不算密集的公交车线路,居住的都是村民,上一趟**不亚于外省进京求医。眼科医院为了打出知名度,举办了限时免费就诊的活动,资历最高的大夫就是关忻。
眼疾大多不危害生命,老一辈人忍一忍就过去了;久病成疾,本来点一周眼药水就能解决的,拖来拖去拖成手术,而即便有医保,大多数患者也会对数千元的手术费和后续复查费用望而却步。
在总院,关忻只需要看诊、开药、手术,义诊也只是燕子掠水走马观花;而在这里,更多的是苦口婆心劝患者治疗,想方设法帮他们省钱,顾虑更具体更深入的现实因素的考量,一天下来口干舌燥心力交瘁,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没人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
今天新来一个患者,才十六岁的女孩儿,穿着寒酸,但神态镇定,没有穷人家孩子的瑟缩感,如同贫瘠之地生长的芦苇,不起眼,却富有力量。她的眼镜片酒瓶底一样厚,是年迈的奶奶搀着她来的,配镜视力只能达到0.3,裸眼视力更差,已经影响日常生活,现已休学。检查之后确诊圆锥角膜。
这种病随着青春期发育发展迅速,如果及时发现,佩戴RGP硬性角膜接触镜,或者做交联手术,都能缓解病情发展,等到三十岁左右,就几乎不会再恶化了。
据女孩儿说她一周内视力增长200度,配镜师建议她去看眼科,但是爸妈不在身边,奶奶又出不了远门,拖到现在成了个瞎子。
女孩儿声音平淡,听在关忻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儿,打开裂隙灯给她看角膜,心里咯噔一声——角膜形态非常差,已经形成瘢痕,只能进行角膜移植,需要进一步检查确定是“板层移植”还是“穿透性移植”。
角膜分为五层,板层移植是保留部分原生角膜,好处是排异风险小,后期视力恢复好;穿透性移植是全部换成供体角膜,后续恢复和后遗症比较麻烦。
关忻没多说什么,开了检查项目让女孩儿做检查,祖孙俩一个劲儿问“有必要做吗”“贵不贵”,关忻不厌其烦地说着“有必要”“这项我有权限给你免除费用”。等看到检查单上的各项数值,关忻松了口气:抓紧时间,板层就可以。
跟祖孙俩讲完病情,果不其然问的第一句话是:“这得多少钱?”
关忻耐心地把费用做到最低:“……如果是主任亲自做,需要你们到总院去——”
“你来做呢?”女孩儿问。
关忻哽住,女孩双目失焦涣散,她甚至看不清关忻的样貌,却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一旁的奶奶木讷地坐着,粗黑干裂的手指来回搅动,迷茫无知。
“我来做的话,可以再省五千,但我只是主治大夫,不是主任医师,肯定没有主任有经验。”
“经验是靠一场场手术积累出来的吧,就像我考试之前拼命刷题一样,”女孩儿说,“关大夫,我家没钱,你给我做吧,最坏还能比现在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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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这两天回来这么晚,是在下班之后练习缝合,”游云开听完,不胜唏嘘,“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你跟着主任做过那么多场手术,最后的打结和充气都是你来做的,说明你完全有能力驾驭呀。”
关忻捏捏鼻梁:“小姑娘内科检查已经做完了,我跟总院申请了供体,但最近角膜库比较紧张,估计还得等两周。”
游云开俯身从背后环住他脖颈,歪头蹭他:“你专心忙工作,租房子搬家交给我,但过几天我俩得跟我姐一起吃顿饭——”见关忻迟疑,忙说,“就我说过的,跟我和阿堇关系很好的邻居姐姐,她见过你,在上海,你回北京之前,在酒店门口,我妈和连霄也在——”关忻对那个漂亮女孩很有些印象,点点头,游云开接着说,“她猜出我俩的关系了,不是我告诉她的啊,她很支持我们,这次租房子也是她帮的忙。”
关忻说:“好,你提前告诉我,我安排好时间。”
游云开又乖又甜地点头,依然融化不了关忻的铁石心肠,噘着嘴钻进冷被窝,听着关忻又进了书房。
关忻没有像前几天一样看论文,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袋。
是洛伦佐的合同,一大早由专人按照他留的地址送去了总院,又辗转找来分院,看着他签下名字,一式两份分好才离开。
轻飘飘的合同,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自己的选择,满心酸涩无人可诉,晚上下班,路过别墅,关忻突然很想去水杉树下坐一坐,至少在那里,他能偷偷、稍稍,排解难过,然后回家,心无旁骛地去爱游云开。
输了入园密码,没走两步却被保安拦下,说是之前收到过业主投诉,他已经进了黑名单,以后都不得进入园区。
精神疲惫紧绷如满弓的弦,撑不起一丝情绪涟漪,愤怒只好以他的生命力做燃料,熊熊燃烧;一撇眼,凌柏一家四口正在小径中惬意散步,隔着重重树荫,与他遥遥相望。
相距很远,看不清面部表情,关忻咬紧下唇,死死瞪着赐予他一半生命的人,滔天恨意将他的眼睛灼得火红。
凌柏朝他露出轻蔑讽笑,带着家人耀武扬威的走近,直接对保安说——好像关忻是条偶然闯进的蛇——说:“还不快点把他弄出去。”
保安按命行事,关忻不理会他们阻拦,看着凌柏声线哑涩:“犯的着这么兴师动众吗,我来看我妈,又不是来找你。”
风声萧萧,凌柏终于正眼看他:“我说过,死人只有坟,没有家。”
接下来一片空白,关忻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忘了有没有如他幻想过无数次那样照凌柏脸上来一拳,应该是没有,不然他到的就不是家,而是派出所了;也不记得他有没有横冲直撞去水杉树下把盒子挖出来,应该也没有,车里没有盒子,他的指甲缝里也没有污泥。
他只希望没有卑微恳求凌柏,让他进去带走盒子。应该是没有的,心里没有浓烈的屈辱。
他平和地把文件袋收进了书桌的最下层抽屉。
他想,租个房子也好,免得游云开哪天发现这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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