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关忻再也坐不住,出了医院往家赶。唯一的钥匙给了游云开,游云开要是不在家,于情于理关忻也得先找到他,否则家都回不去。
关忻给自己记挂游云开找了个理由,车技前所未有的丝滑,到了转弯和上桥的分岔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转弯。
连霄回头,关忻没有半点窃喜,那些情深义重的表白,他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曾经母亲去世、与父决裂,关忻唯有死命抓住连霄,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才不至于自甘堕落——他只有连霄了。但当时他太自私,不曾考虑密不透风的依赖会不会让连霄窒息,他就像看守宝藏的巨龙,谁靠近连霄,他就喷火,为此伤害了Alex,直接导致连霄的离去。
这次不期而遇,与其说是不相信连霄的花言巧语,不如说是他不相信自己还配得到原谅。
这么说挺茶的,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装作受害者的样子,可是……
明知他惶惶不安,连霄却打着“竹马”的旗号和Alex形影不离,书面采访时堂而皇之地在“最好的朋友”后面写上“Alex”的名字,面对自己的质问,连霄振振有词:“我们这个关系,被发现就完蛋了,在公开场合得注意避嫌。”
那一年他成了最好笑的大笑话:凌月明最好的朋友是连霄,连霄最好的朋友是他的素人竹马Alex。
从头到尾,连霄没说过一句“你还有我”。
相比于关忻的困顿境遇,Alex那时正式入职了业内巨头凤谷娱乐,成为了一名经纪人,后来连霄也的确签在了Alex手里,十年中两人相互扶持,从寂寂无名一路走到繁花似锦,在人声鼎沸中喜极相拥。
所以连霄对他冷淡,究竟有没有利益的考量……
这样的念头一闪一过,太像开脱了,关忻不敢深想,正如同至今也没敢问出口的那句“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人这辈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做出利己的决定,不折手段地活出精彩,凭什么不对?所以连霄没错。关忻清楚自己走不出来,纯粹是懦弱,世界偏爱勇敢的人,可“勇敢”就像一把剑,是杀人还是救人,全凭执剑者,有的人不在乎,但关忻在乎,所以他会内疚,内疚在他还勇敢的时候,用错了方式。
自此,他的“勇敢”折戟沉沙,锈迹斑斑,他就像个消磨了一身峥嵘意气的老将,再提不起剑。
或许这辈子他都走不出来了,这话说着怅然,听着惋惜。但是、但是他心里拱拱的,有一个隐秘的渴望,破芽的种子似的想要顶出土壤——
走出来很好,走不出来也没关系——妥协之后,他真心实意的这样认为——没有对不对,没有该不该,各有各的活法,反正都会死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认同他,这份希望渺茫到无望,却似一颗火种,他不会刻意去等,他只是觉得,即便世界认为他错,但只要有一个人赞同,他就——
车子开过了便利店,小区近在眼前,西照日硬得直往眼里捅棒槌,关忻眯起眼,纷杂的思绪四散溃逃,找回主心骨后,关忻觉得可笑:又犯毛病了,怎么还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有没有人认同,不都是照样过日子,一天、一天,又一天。
随便活活吧,随便活活。
停好车,上楼,敲门。关忻心里默念着“一定要在家一定要在家”,这次神明眷顾了他,没一会儿,游云开开了门,不过脸鼓得溜圆,嘴撅得老高,腮帮子粉扑扑的,满脸写着“不高兴”。
他这样子像个熟透的水蜜桃,关忻门还没进,噗嗤笑了。
游云开不可思议地瞪他,气急败坏地扑棱双臂:“我还在生气呢!”
“嗯嗯,好,对不起。”
关忻态度敷衍,游云开更生气了,堵在门口不让他进:“错哪儿了?!”
关忻佯作思考:“不该半路丢下你。”
游云开愣了一下,早把这茬忘了,关忻这么一说才记起来,连连点头:“哦哦,对,这也算,”双臂环胸,扬扬下巴,“还有呢!”
关忻惊讶他居然不责怪自己半路丢下他,太不记仇了吧?越发觉得这小子很有几分可爱,难得起了闲心逗他:“嗯……还有什么?”
“那你就在外面想出来了再进来!”
游云开刚要甩上门,关忻施施然来了一句:“这是我家。”
游云开噎住,脸色阵红阵白,转身进屋:“我这就回学校!”
关忻跟着他进屋,关上了门,好笑地看着游云开收拾背包,闹着离家出走,欣赏够了,才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不就行了?”
游云开气冲冲把背包往地上一墩:“还用告诉吗,你是不是傻的,那个谁多大的脸,还敢回头来找你?你也是记吃不记打,有我这个现成的男朋友在,轮得到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让他滚蛋,还撇清我俩的关系,难不成你还惦记着他?”
游云开怒视着关忻,恨铁不成钢,一段话语无伦次,散弹枪似的,不分敌我,全攻击了一遍。
关忻笑意回落,凝视着他,随着他话语的堆积,心脏跳动幅度渐强,最后掷地有声,反弹后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他接住游云开忿忿的目光,眼表结出一片云翳,意味不明地说:“忘了吗,我们的关系只是合约。”
关忻阴郁的眸子幻化成了美杜莎的,游云开石化在原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关忻本打算作壁上观,不料游云开像开了闸似的,忽地泪流成河。
关忻吓了一跳,水蜜桃淌汁了,在粉嫩的脸蛋上糊成一团,立刻嫌弃地拿过茶几上的纸巾递给他。
游云开抽抽噎噎地擦脸:“你别怪我,我、我好奇,就上网查了……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不想提,那个谁来找你,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还行。”
游云开有意识地避开“连霄”的名字,用“那个谁”代替,这份体贴本应感动,但关忻莫名想笑。
游云开说:“合同签都签了,你干嘛不物尽其用,我不介意的。”
关忻沉默了。
游云开乘胜追击:“难道你还喜欢他?”
“当然没有,”关忻矢口否认,彻底被游云开的直球打败了,无奈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
游云开嚎的更大声:“我控制不住,我心疼你嘛!”
“……”
关忻脸上发烧,这么羞耻的话亏他好意思说出口,由衷敬佩的同时也替他尴尬:“你看的哪个盗版网站?不都是说我死皮赖脸扒着他不放吗,有什么好心——”这两个字烫嘴,含混的在嘴里滚了一圈,没尝出味儿就吐了出来,“——心疼的……”
“比起那些狗仔的笔,我当然相信你啊。”
游云开说得理所当然,很奇怪关忻为什么有此一问,全然不知短短一句话变成一颗子弹,直击关忻发癫的心脏,炸出一朵鲜艳的玫瑰。
关忻一时间喘不上气,好一会儿,喃喃地说:“也许我那个时候就是那么恶劣。”
“比起你的嘴,我更相信我的感受!”游云开没好气,“你为什么总把我的好意往外推,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是要吓跑我吗?你想得美,我才不是胆小鬼呢!”
关忻没再说话,他缄默地、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少年言语幼稚、冲动、莽撞、直白,如同来自原始社会的闪电,一击劈中他这棵枯木,霍地点燃了摇曳欲灭的火种,熊熊烈烈,暴雨也扑不灭的盛大。
夕阳在窗前滑落,玫瑰色的晚霞将他的眼底濡染湿润,恍惚间前所未有的释然,少年在眼前微微地模糊变形,却因这一人,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关忻别过视线,习惯了不将内心暴露人前,很快调整好状态,松了口气道:“傻小子,不说你我的关系,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他重新看向游云开,阴郁的眼眸笼罩着温柔的闪光,“连霄是公众人物,我改名换姓十来年他都没出现,今天却突然跑过来,说了些有的没的,一定有别的目的,”关忻皱皱眉头,很是反感,“他这个人,从来都是拐弯抹角,有话不直说,我担心会连累你。”
游云开眼泪骤停,根本压不住嘴角:“那你不会跟他复合啦?”
关忻白他一眼:“我没那么贱。”
“你还喜欢他吗?”
“……我爱过他,”难以启齿,但关忻还是把内脏晾在了阳光下,“一度非他不可,但是感情这个东西,就像抓沙子,攥得越紧,沙子漏得越多,”话头一旦开启,后面就容易多了,“分开之后我也恨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希望他过得不好,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多重要似的,可事实是,回旋镖都扎回了我身上,他越是风生水起,越显得我一文不值,所以我现在……”关忻苦笑,“怕他。”
游云开吸吸鼻子:“你才不失败呢,你是大夫,帮助好多人重见天日。”
关忻笑了,不沾任何伪装,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看得游云开一呆,红晕悄悄爬上耳尖。关忻装作没看到,问:“解释完了,还生气吗?”
“嗯……还有一点儿,”游云开想了想,说,“其实害怕不丢人的,还有嫉妒啊、愤怒啊、失败啊、沮丧啊,都不丢人的。”
关忻愣愣地看着他。
游云开挠挠脑袋:“我爸总说我一堆歪理,但我觉着吧,没必要活的那么‘正确’,我承认积极向上是很好的品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些主流规训就像地上的尖刀,逼得我不得不垫脚走路,我知道是为我好,这样走路体态好看,但不踏实也不放松……离经叛道真的可怕吗?为什么一定要直面痛苦?为什么难过了却不可以表现得沮丧?我搞不懂往伤疤上打粉底的初衷,太荒谬了……”
“走不出来怎么办?”关忻突然问。
游云开不假思索:“那就走不出来呗。”
“……”
游云开仍在喋喋不休:“比起‘正确’,我们更需要‘没关系’吧?”
“……”
游云开这才发觉关忻一直没搭腔,以为自己说多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嗐,我也不知道我在说啥,但你能懂吧,”灼灼的目光如柔韧的藤蔓,将关忻缠得死紧,“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面,你说现实不是救赎电影,哇,那一刻,你就是真正的勇士啊,闪闪发光的!”
关忻往后一仰:“噫,什么鬼,好恶心。”
“诶,我才发现,你自己说‘电影’就不膈应啊?”
关忻叹了口气,自讽:“没事儿闲的自虐,但现在连霄都找上门了,再矫情就不合适了。”
游云开眼睛更亮了,小心翼翼地:“那、那要不要看个电影,我最喜欢的,强烈安利,我觉得你也一定会喜欢!”
关忻斜他一眼:“皮克斯的动画片?”
“哪有,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很有深度的!”游云开吱哇抗议,连滚带爬地抓过背包,一边翻出pad,一边说,“你猜猜是哪部?”不等关忻回答,又自言自语,“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说完,已经点开了影片,摆在关忻面前。关忻看了一眼:海边的曼彻斯特。
他对这个片名有点印象,宣传期和小护士们的口耳相传总是避无可避,一旁的游云开满脸献宝似的光辉,关忻抿了抿上扬的唇角,欣然点下了头。
得到首肯的游云开滋个大牙原地弹射,扑向冰箱拿快乐水,又翻箱倒柜的找零食,忙叨得像个冬储的松鼠。可关忻家里只有几袋坚果,游云开万不将就,说:“我下去买点零食,看电影怎么可以没有零食!”
话音刚落,游云开的手机响了一声,来了一条微信。
游云开欢快地翻出手机,下一秒被大锤迎面重创了似的,呆滞原地。
关忻见状有异,叫他两声,游云开才反应过来,没再理会手机,下楼买了几包薯片,回来跟关忻随意坐在地上,点了播放键。
游云开看得心不在焉,十五分钟的剧情走神了十五分钟,关忻终于受不了,暂停了播放。
戛然而止的音效也没唤回游云开的魂儿,关忻若有所思,拍拍他胳膊:“要不你回个微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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