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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
观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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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约在冬季
二零一零年,冬。
忽然下起了雪。
班主任走进教室,拿起三角板敲了敲讲桌,等吵嚷的声音淡了下来,才清了清嗓子说道:
“说个事,因为突然下大雪,学校开会决定取消今晚的自习。今年可能是个冷冬,住读生趁这半天时间去多买几件保暖的衣服。钱不够可以先找我借。”
话音刚落,教室的人开始欢呼起来,甚至有几个人兴奋地将书高高抛起又接住。班主任一个眼神杀过去,他们才收敛了动作。
他们一星期只放半天假,这一临时决定于他们而言可以说是少上了一个星期的课。
唯独祝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祝心,你还不走吗?”向葵问。
祝心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趴在桌上盯着窗外忽然飘起的雪。
江镇位于中部,近十年来却从未下过雪。
“你管她做什么。”林娇扯了扯向葵的胳膊,嬉笑道:“走啦,回家捂被子去了。冷死了。”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完,灯也不知道被谁关了,余热散去,只剩祝心一人依旧趴在座位上,还好是中午,不算大的教室还算亮堂。
她僵硬地从桌兜里拽出书包——一个破了皮的双肩包。说是双肩,其实左肩的带子已经断了,只能当单肩包背。
这是她在垃圾场捡的。
单肩包勒着她的肩膀,祝心缩着脖子,抱着满怀的中药只身游走在街上,大雪很快洇湿了她的发顶,风一吹,头顶就像是在炎热的夏天灌了一口冰镇的薄荷水,凉得人头皮发麻。所以她时不时得停下,腾出手趁雪没化时将它拍落。
单薄的身子套着早已洗得发白的校服,晃晃啷啷的。青春期身体发育快,为了能多穿两年,祝心特意订大了一个尺码。
路过的行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她,有怜悯,有好奇。但转眼看到了她校服左上角依旧完好的校徽,便收起了原先的恻隐,转而流露出毫不掩饰、甚至有些不礼貌的鄙夷。
江镇第三中学。
这是江镇名声最差的一所高中。
怀孕、流产、打架,近几年在这里屡见不鲜。
若有新闻报道相关内容,江镇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用粗糙的方言调侃:“这些子人也是江中毕业的吧。”
旁边也一定还会有人附和着冷笑两声。
路过面包店,有个小孩哭闹着扒在门框边,仍由他的妈妈怎么拉扯,他依旧不肯退让一步。小孩儿吵闹着喊叫:“我不想吃面包!我不吃面包!”
店里店外都是人,他们卸下匆忙的脚步,窃窃私语地围观着这场闹剧。
母亲见这越来越多的人,自己也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松开他,推搡着带他离开。经过祝心时,本就不和善的脸朝着她瘪了瘪嘴,翻了个白眼,手指戳了戳小孩儿的头,言语有些恨铁不成钢:“真是贱,好多人想吃都吃不上,你还不吃。”
一零年,面包还是个稀罕物,至少对于祝心来说是。
待这对母子彻底远去,人群才一哄而散。祝心默默向前一步,看着窗边摆着的各式各样的面包,深吸了两口充盈着奶香的空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再摸摸口袋,空无一文。
她掩起不该有的心思,收紧抱着中药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在中医馆偷拿的几片干白芍片塞进口中细细嚼着。
微苦,木头的口感,几经咀嚼后在口中化成渣,这是祝心为数不多的闲嘴零食。
被渣滓塞满牙缝的感觉不好受,祝心用舌尖慢慢清理着,混着口水咽下。
前面是一个分岔口,但都通往着一个地方。只不过左边是胡同路,阴暗潮湿,有些小混混会守在尽头打劫。
祝心也遇到过,但她实在没钱,小混混也拿她没办法,顶多骂两声也就放她走了。
这些小混混倒也有些原则——不劫色,只要钱。
而她,恰好没钱没色。
烂命一条。
右边是大路,整齐排列的路灯像高悬的太阳,祝心总是下意识逃避,打心底里觉得她是不配的。
这条路路程稍远些,到家大概会晚半个小时。
她侧头吹了吹肩上的雪,果断抬腿走向左边,正要进入胡同,被人喊住:“祝心?”
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祝心身形一顿,手指不自觉地抠着纸袋,随后缩着脖子闭上眼加快进入胡同的脚步,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身后那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确定,紧盯着她的背影,半晌之后,还是追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笑着低头去看她的脸:“是你吧,祝心。”
被他抓住的地方有点疼,祝心挣了挣胳膊,微微抬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回应着他:“张呓,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呓是她的同班同学,皮肤偏黑,大概比她高一个头,谈不上好看,但平时对她算是不错,也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她说话的人之一。
“我送你回去吧。”张呓提议,月黑风高又下着雪,他还真怕她出什么事。
毕竟他是班长。
“不用了。”祝心回绝。
胡同小道很窄,也就三四个人并肩的宽度,阳光照不进来,头顶没拧干的衣服还滴着水,潮湿的地面长满了苔藓,还隐隐有往上爬的趋势。
张呓的鞋子干净如新,而她的道路泥泞不堪。就算她的家庭情况人尽皆知,但她还是无法坦荡地展现在别人面前,她将自卑和敏感刻进了骨子里,火烧不烂、水浸不透。
“我送你吧,这里太黑了,不安全。”
张呓走到她前面,似是铁了心要送她。祝心没办法,跟在他后面走着。
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狭小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嘴里白芍留下的苦味慢慢上泛,一呼一吸间,药味盈鼻,祝心也加快了脚步。
“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或许是太安静,张呓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总是想挑些话讲。
“药,阿婆的药。”
出了巷子再向前走十多分钟就是一片荒地,里面是些星星散散的土坟,上面插着的白色塑料菊花早已变色折断,荒地边还有一间烂尾楼,小三层,盖了一半政府不让盖了便一直荒在这。
暴雪时分,只有些微弱的光亮打在墙上,二楼落地窗内是阴森的黑,祝心每次路过这里都觉得瘆人的很。但今日不同,或许是有人陪着,便也没那么害怕了。
冬天来得突然,小混混们也被寒气逼得不得不出来打劫点儿什么,他们围在烂尾楼旁,手里拿着几根木棍在手心轻颠着,带头的小混混眯了眯眼,朝祝心调侃道:
“呦,这不是小可怜蛋吗?”
嘲完,他又看了看张呓,搓着手,语气夹杂些兴奋:“妹妹这是带他来给我们冲业绩了?”
祝心平时要是碰到了,缩着头也就走了,可张呓一身名牌衣服,非要说他没钱估计也没人相信。
她将张呓往后拉了几步,低声对他说:“你快往回跑。”
张呓挡在她身前,“怕什么,说了要送你回去的。”
他从羽绒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有十块也有二十的,数不清,不知道有多少,零零散散地砸在地上。
“来,给,不就是钱吗?”
小混混们一拥而上,争先捡着钱。
张呓看着他们,突然低声骂道:“垃圾。”
祝心皱眉看向他。
声音不大不小,小混混们捡钱的手一顿,迅速将他和祝心围起来,一人上前推搡着他,大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是垃圾,是穷二流子。听不懂吗?”张呓上前一步,抬着下巴,声音不比他们小。
身后原本想拉住他的祝心闻言默默放下手,垂下弯睫。
一句话彻底将这几个小混混惹怒,眼见着棍子要打在他身上,祝心下意识为他挡了一下,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祝心睁开眼,一个金属打火机砸在某个混混的头上,清脆的一声响,被砸中的混混骂骂咧咧地朝后上方望去,忽地偃了声。
烂尾二楼的落地窗口蹲着一个人。
大雪还在下着,距离又远,祝心只能看个轮廓,依稀看见他一件黑色外套,被刻意压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大半边脸,只有半截白皙的下巴露在外面,在这沉黑的夜色中尤为突出。
“行了。”那人声音就像一杯在冬天里冷掉的白开水,清透,不带任何情绪。
一阵不同于冬天的冷风吹过祝心的后颈,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声音不大,他们刚好能听见。简单的两个字便让这些小混混止住了手,即便有些不服气也还是放走了祝心两人:“快滚吧。”
祝心微抬着头,看着张呓有些不太高兴的侧颜,说话都多了份小心翼翼:“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还了,小钱而已,你挣钱也不容易。”张呓上扬音调故作轻松,他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也不止一次见到过她偷偷捡塑料瓶纸箱子什么的拿去卖。
“走吧。”
“谢谢。”祝心低低应着,心里却想着怎么还这钱。
秋天埋下的种子会在冬雪覆盖的土地之下慢慢发芽。
这里种着整片整片的油菜花,每到春天,油菜花以自己的野心将半山染黄,很壮观很好看。油菜花也是祝心最喜欢的花,因为她就住在花田的中心,到了花季,甚至不用开门,光靠嗅觉就能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景色。那儿还有一棵老柿子树,六七米高,每到秋天还能结满树的柿子,黄澄澄的柿子不仅喜人而且又大又甜,不过大部分都被她卖了。两块钱一斤,一树柿子也能卖个几百,除了油菜钱,这几乎是她们家最大的收入来源。
沿着眼前的这条泥巴路一眼就能望到远处黑云笼罩下的祝心的家。
突然眼前亮起了光,不太亮,但也足够看清周围。她扭头看着光源的主人,张呓捕捉到她眼里的疑问,耸耸肩:“刚才才发现口袋还里有个小手电筒,可能是我妈今早塞的吧,说了不要她非偷偷塞给我。”
“哦。”祝心了然,顺着光一步步朝前走着。
“你妈妈真好。”她苦笑道,这个他不在意的、小小的手电筒够她一两个星期的生活费。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张呓愣了半刻:“嗯,就是有时候啰嗦了点。”
屋内没有开灯,他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打量着周围。偌大的田地间仅仅立一个简单的小平房,木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门画,门口堆着些柴火。窗户用纸糊着,看不清里面,风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缝隙,土砖搭成的房子似乎一推就能坍倒。
比他想象地更加残破不堪。
他的眼中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看来,眼前的景象根本不能称为家。
“你等我一下。”祝心瞥见他被冻得僵硬的手,说:“我拿些红薯给你暖下手吧。”
张呓拽住她,从书包的侧边兜里抽出一瓶早餐奶塞给她。
“这个给你,隔水加热一下再喝。”
祝心没接。
“一瓶奶而已,祝心,不要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祝心恍惚了一下,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瓶奶。
破旧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阿婆早早睡下,她熟练地从火炉中扒出几个红薯,因为一直在木灰中埋着,所以还有些烫手。祝心找来旧报纸包好,再出门,外面早已没有了张呓的身影。
祝心悻悻地看着手中无人要的红薯,心想不要也好,至少自己不用挨顿饿。
她很自私。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
她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屋内的咳嗽声将她从莫名的低落中拉出,祝心慌慌忙忙回屋。不知阿婆是何时醒的,坐在床边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里也没好气儿:“自己都吃不上还给别人。”
祝心没说话,只是静静点燃炉子将药熬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她打了点水将沾了泥的裤腿慢慢擦洗干净。被冻僵的身体也慢慢回温,药香充斥着本就不大的屋子,啃完红薯,她将煎好的药盛给床上的阿婆。
第一次熬药的时候,祝心什么都不会,滚烫的药罐子砸在腿上疼到她脸色发白,可阿婆没钱带她去医院,只给了几块钱让她去买最便宜的碘伏,要不是遇上好心人给的药,她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
她的腿上,至今还留有一块伤疤。
阿婆将喝完的药碗递给她,又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用着含糊不清的语调说:“明天一早,你去把最后几个柿子摘了去卖,不要偷懒。”
“嗯。”祝心无意扫过她手上带着的翡翠镯子,那是阿婆最稀罕的物件,平时她多看两眼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
骂她不要脸,觊觎她的镯子,她的钱。
骂她丧门星,如果不是她,她祝荷玉不会沦落到此。
简单洗漱过后,祝心爬上这个只有一米五宽的小床,和阿婆共同盖着一床被子。阿婆是个不太爱干净的人,被子里总会有些脚丫子的臭味,十来天没洗的头发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油味儿,祝心转了个身,面对着土墙,吸着陈旧的墙灰缓缓闭上眼睛。
身后的阿婆似是又叨叨了些什么,祝心没听清,意识沉没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几声咳嗽,像是要将人咳进尘埃里。
院子里的公鸡会在早上五点准时叫醒沉寂了一整晚的黑夜,误差不会超过三分钟。祝心闭着眼,默默在心中叹气。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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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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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约在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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