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身后仿佛有人。从码头市场到金兰街,对方跟了一路。
阳秦停住脚步,下意识回头,眼前却是濛白一片。他差点忘了,自己的视力在持续下降,现在连人的轮廓都已经看不清。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肉味,熟悉的肉味。
阳秦一颗心吊起来,他想起男人那把锃亮的大砍刀。它砰砰砸下,上好的五花、猪骨、蹄髈,眨眼的功夫便切成小块。他杀心乍起时,斩肉就像斩人。
阳秦不喜欢这种生腥的臭味,他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快步往前走。
还没到飞鸿澡堂,阳秦就听见了老板刁鸿响亮活泼的声音。他啧啧地响,滔滔不绝:“蟹脚,水温够了吗?”
“肥皂怎么没了,城西那帮老头子最喜欢用肥皂了!”
“澡盆池子快点清一清!”
“老张怎么还不到,他到底想不想干了?”
绰号叫蟹脚的谢角才回道:“客人指名要阳秦按摩,老张的红票子早就没人买了,他说是要辞职。”
刁老板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扭腰摇胯,抻开自己的筋骨,入迷似的一阵感叹:“阳医师按摩是舒服啊,他那双手,你见着没有?又白又漂亮,指头长长的,骨骼结实,让他那么一按,哎哟——”
他忽地又嘶了一声,仿佛自己正躺在按摩床上享受阳秦的推拿功夫。
谢角才虽是刁鸿的表弟,但对他没点大小。他白了刁鸿一眼,讥讽道:“你光跟我说干什么,你有本事当着人家的面说去!”
“我说什么呀?”刁鸿哼一声,进屋子里去了。他打算换衣服,因为一会儿要去拳馆练招式,穿成这样非得挨他爸一顿骂。
谢角才还在外头尖声怪气地笑:“你就大胆说呗,说你看上他了,想跟他处对象。”
刁鸿闻言心里一惊,飞冲出来要收拾谢角才。
谢角才往前跑,嘴上仍然不停:“你说说你是怎么故意把自己弄伤了往他推拿房里跑的,再说说按摩的时候他捏你的腰你是多爽快——”
谢角才话没说完就叫刁鸿一脚飞扫,砸在地上,他警告道:“你给我闭嘴,人马上就要来上班了,万一听见了怎么办?”
其实,阳秦已经听见了。他对刁老板的喜欢并不反感,闻言反而牵起嘴角微微地笑了一笑,但在走到飞鸿澡堂门口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跟正经。
刁鸿扭头看见阳秦,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他想躲,却叫谢角才用力往前一推,正跟阳秦撞了个满怀。
阳秦在这时隐约看见刁老板打眼的花衬衫,下头似乎是浓蓝的牛仔热裤,紧紧裹着大腿。
大腿看不清,但他摸到了。
无意,或者是有意。
刁鸿猛地撞上来,两人几乎是亲密地贴在一起,他不得不摸。
大腿肌肉精壮,结实,有力,皮肤很热,出汗,微微地发黏。
阳秦心口一跳,他认为这感觉很奇妙。
作为按摩推拿医师,他接触的身体数不胜数。按理说,他不该对谁抱有任何轻浮的妄想。
二十二岁还没有恋爱经验的阳医师此时愣了一下,而对面第一次暗恋人的刁老板正瞧着他,瞧得也是发愣。
阳秦回过神来,他像正常人一样眨动了一下眼睛。
两簇浓秀的睫毛颤了颤,刁鸿觉得似乎有成千上百的金色亮片飞旋而下,在他心里闪闪地飘着花。
刁鸿抬起眼皮仔细地看阳秦,黑鬒鬒的头发,衬得皮肤雪白。脸颊有三两颗小小的雀斑,眼窝很深,眼睛又大,像杂志上的外国明星。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终于结结巴巴地打招呼:“阳,阳,阳——”
妈的,刁鸿暗暗大骂自己,又紧张地掐腿,心道,说话啊,刁飞鸿,你倒是说话啊,张嘴!
“刁老板。”还是阳秦先开了口,因为看不清,所以他要凑近些,忽然就闻到了刁鸿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不一样了,上次是夜市地摊上买的五块钱的玫瑰油,这回是百货大楼里的意大利香水。
桃金娘,他也有一瓶,是盲校里一个同学送的。
阳秦忽然觉得刁老板是个蛮可爱的男人,他喜欢他,可他又是瞎子。为了惹他的眼,引他的注意力,刁老板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甚至要喷香水。
每天出门,阳秦都能听见刁鸿他爸如雷的怪叫,接着是痛骂——“哪里来的骚包衣服,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大世界卖吗?”
大世界是一家老式舞厅,在蛟江对岸。阳秦没有去过,但刁鸿已经约了他去玩。就在下周一,澡堂子的休息日。
阳秦没说去,可也没说不去,他拿不准主意。
一个瞎子,看不见,所以他不大喜欢出门,娱乐对他而言更是陌生的。可他又心有不甘,渴望一点正常人的生活,比如普通的舞蹈,普通的歌唱,普通的如蝶的世界。
刁鸿告诉他,大世界每周一晚上放电影。
电影他可以听,能懂一些,似乎也不错。
第一次有正常人邀请他进入他们的世界,阳秦觉得高兴,对刁老板也有一种温暖的喜爱。
所以,他关心地问刁老板:“腰好了吗,还痛的话最近就不要去练拳了!”
刁鸿其实压根没有腰伤,全是装出来的病,否则怎么能有借口往推拿室里跑。他是想说好多了,对阳秦的推拿技术表示称赞,但又没有大好,还需要去他那里复诊,至于复诊的意味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结果嘴一张,他紧张得口吃:“好好好,好——哎呀——”
于是,阳秦冲他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就好,那我先去忙了!”
刁鸿想叫住他,但又不敢,抬手就拍自己不成器的嘴:“好屁啊,你个傻波依。”
刁鸿急忙转身跟着阳秦进澡堂,阳秦去更衣室换大褂,而他去更衣室换武术服。
已经旧得发黄,还缩水。
前头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刁问武馆,由他爸亲笔题写,后边则是广告:爱美丽男科中心替您分忧解难。由他妈亲手收的广告费,五百块,打了一天麻将就都输完了。
刁鸿不愿意让阳秦看见如此丑陋又如此丢人现眼的武术服,于是背过身去想速战速决。
可刁鸿忘了更衣室里装了一面立镜,无论脱得有多快,站在镜边的阳秦还是看见了。
虽说是个半瞎的盲人,但因为离镜子太近,隐约也能看到刁鸿的身体。
健康的金麦穗一样的皮肤,肌肉饱满得恰好,两颗漂亮的凹陷的腰窝。流利的线条往下延伸,可他看不到了,镜子只有半面。
这时,刁鸿忽然转身,阳秦立即扭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理衣摆。
刁鸿做贼似的又套上一件外衣,生怕被阳秦看见爱美丽男科中心。如若那样,误会就大了。他分明健康得像雪原上的猛虎,是一点男科疾病都没有的。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在更衣室门口碰面时互相尴尬地笑了笑。
刁鸿正要走,想起什么事来,他从兜里摸出家里的大门钥匙,递给阳秦:“你,你你,记得锁门,我我我,我晚上上上,上不回来了!”
阳秦对别人的事向来是不过问的,一则显得没礼貌,二则他确实也不关心。
可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他忍不住问刁鸿:“你晚上为什么不回来了?”
刁鸿见阳秦这么关心他,笑得脸皮都抽抽,说话就更不利索了:“我我我,明明明天打,打——打比赛,打——去蛟江江江江打!”
刁鸿锵锵将将了半天,谢角才忽然进来,一把逮住他往外薅:“你唱京剧呢,快点儿,姨夫来十几个电话了,再不走我都得挨打!”
“阳,阳秦,那那那我,我我走——啦——”
这尾声绵远悠长,人都到门口了还听得见。
阳秦忍不住笑,觉得这小刁老板真有意思。
这时,前台摇铃,喊上钟,是有客人买他的红票。
阳秦到推拿室,从玻璃窗望出去,白晕晕的一片。
阳秦一点都看不清,但他知道刁鸿的摩托车就停在那里。
在轰轰的声音中,阳秦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日,明天周一刁鸿去蛟江打比赛,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回来。
他忘了跟刁鸿说,他想跟他一起去看电影。
周日的晚上,阳秦没怎么睡着,也许是因为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雨。他起床,摸到桌上的手机,接着打开语音播报。
有一条短信,是刁鸿发来的:今天晚上七点钟我在澡堂后门等你。
意思是,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他都会来。
阳秦摸摸脸,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笑。他觉得自己过于兴奋了,于是从抽屉里拿出《十三经》跟小铜人学针法,静静心。
就这样耗到晚上,又随便吃了些饭,阳秦听见时钟报响六点半就准备出门。
还没掏钥匙,却有人从外头进来。
熟悉的磕磕绊绊的结巴声:“阳阳,阳秦,我我,我腰疼疼疼死了!”
这回,刁鸿是真受伤了。他扶着腰,哎哟哎哟地叫。
最后一场轮赛,跟一个体重两百三十斤的胖子比试,他一个旋身飞腿踢出去却被对方击破。比赛没赢,腰先扭了。
阳秦打开门让刁鸿进来:“你先趴床上。”
刁鸿一身汗,他看着阳秦干净清爽的被褥,不敢动,生怕给他弄脏了。
阳秦正从柜子里拿红花火油,准备一会儿推拿时给刁鸿抹上。他没听见刁鸿动作的声音,于是回头,看着他道:“你把裤子脱了,趴好!”
刁鸿兴奋而又胆战地啊了一大声,心想,进展会不会太快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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