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元被刁鸿从树后头拽出来的时候,阳秦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又闻到那股令人恶心的浓重的肉味,带着强烈的腥臊气。
杨宝元篮子里装的大砍刀被磨得锃亮,刀刃上还凝着血,是畜生的,或许还有十五岁时的他的。
“阳秦——”杨宝元赔着笑,他走上来,想走到阳秦面前,但被刁鸿狠狠打了一拳,刁鸿拽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干什么?”
那眼神中透露出警告,人高马大的屠夫杨宝元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他还是怕了。
他怕的并不是刁鸿,更不是刁鸿的拳头,他怕的是阳秦,还有阳秦那双半盲的失去神采的眼睛。
他的眼睛跟他妈妈一样,大而美丽,乌黑的浓郁的睫毛微微颤动,给人一种可怜的无辜的感觉。
可他们母子俩却都不是柔弱的人,阳秦连性格也随了他妈。
杨宝元手里提着一刀生肉,脸上的汗流进眼睛里,刺得他酸疼。他极力抬头,去看阳秦。
这小孩,原来已经长得那么高,甚至比他还多出半个脑袋。他刚到蛟江来做生意的时候,阳秦才十三岁,小小的个子,柔软的骨头,笑起来甜丝丝,像个女孩子。
他也觉得他可爱,想好好地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地爱护他。可时间久了,杨宝元就知道那很难。
他在鳌头口的市场里卖猪肉,一个月赚四百来块钱。阳秦他妈在三北市场卖玻璃丝袜,卖女式皮鞋,月收入只有二百多。
可阳秦治病看眼睛,光是检查费就要五六百,加上药钱,还要进口药,他们根本承担不起。
杨宝元在这个时候就恨上了阳秦,可恨也很有限,毕竟这是他的儿子,继子也是儿子。
杨宝元一向过得拮据,拮据得辛苦,所以有一天,他喝醉了,忽然就想通了。他手里攥着刀,收音机里那曹操哇呀呀地喊着,唱着,他也喊,也唱,吓坏了坐在一边画图的阳秦。
阳秦还是在画那些草,绿色的,充满生命力的草。
一片野草,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这野草长得到处都是,因为那时候的蛟江还没有被开发,老区像是荒城,植物很多,人很少。
现在,阳秦来到六甲亭,在蛟江城的对岸,这里就像曾经的蛟江,植物很多,人很少,所以他又遇到了杨宝元。
不过,阳秦知道,杨宝元是有意来找他的。他搞不懂杨宝元在想什么,他跟他妈已经离婚了,无论是血缘上还是法律上,他们都不存在任何关系,杨宝元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七年前的事。
杨宝元没有多说,他把生肉用荷叶包好了放在石凳上,两只手搓着,跟阳秦说:“大棒骨炖汤,散排糖醋,你以前爱吃的——”他说不下去了,揉两把眼睛,又看着阳秦。
阳秦被太阳晒得发燥,他去摸刁鸿的手,想走。
刁鸿看看杨宝元,想揍他一顿,但阳秦不让,他只能罢手。
杨宝元远远地站着,没有动,他不敢再跟上去。
小蚱蜢突然从杨宝元背后蹿出来,他提起生肉,笑嘻嘻地说:“他们不要,给我回家喂狗!”
小蚱蜢蹦蹦跳跳地走在刁鸿跟阳秦身边,阳秦闻到生猪肉味就想吐,他停下脚步,捂住嘴呕了一声。
刁鸿抚摩他的背,替他顺气,问道:“你怎么了?”
小蚱蜢说:“怀小孩了,飞鸿哥你要做爸爸了!”
刁鸿啧一声,伸手拍小蚱蜢的脑袋:“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蚱蜢义正言辞,说得有理有据:“我姐生小子的时候就这样,吐了吃,吃了吐。”
“赶紧回家!”刁鸿推小蚱蜢的背,让他走。
小蚱蜢捧着那一刀肉终于跑远了,阳秦这才跟刁鸿说:“我不喜欢猪肉,闻到味道就想吐。”
这种强烈的恶心感源于十五岁的那个傍晚,杨宝元在院子里杀肉砍骨头,杀得腥气冲天。他大口喝酒,喝得醉眼朦胧,意识不清,他突然举起刀来,冲向屋内。
阳秦不敢再想,他只是握住了刁鸿的手。
就快到家了,刁鸿干脆把阳秦抱起来,慢慢地走回去。他也不问刚刚那个面目狰狞的屠夫是谁,不问他为什么讨厌生猪肉味。
进了院子,刁鸿还在想法子逗阳秦开心。谢角才挺着肥胖的大肚出来,用签子剔着牙,他是吃完了饭,打算去澡堂子看看。
刁鸿把阳秦放下,问谢角才:“给我们留菜了没有?”
谢角才嗬哟一声,笑道:“忘了!”
刁鸿一顿不吃就饿得掏心挠肺,况且现在还有阳秦。他飞脚踹在谢角才小腿上,继而拉着阳秦的胳膊,把他带回房。
“我我我去买点菜,马马上回来,给你做做做!”刁鸿问他,“你你,你想吃吃吃什么?”
阳秦没心情吃,随口说道:“牛肉吧。”
没有十五分钟,刁鸿就回来了。他妇女似的挎着一只竹篮子,里头装着大块的牛肉,另外还有一些芹菜豆腐。
阳秦坐在桌前看书,《十三经》还没看完,但是下个月就要中级资质考试,他学得很投入,直到外边响起砰砰啪啪的声音。
阳秦把书阖上,推门出去。
刁鸿闻声回头看他,笑了笑:“你你你,坐坐一会儿,马马上上就好了。”
他是在做牛肉丸,纯手打。
谢角才坐在藤摇椅上,他不肯走了,两眼冒绿光,就等着这一口吃的。
刁鸿的拳法了得,招式变幻无穷,挥出有力,收回柔韧,这样的拳头打出来的牛肉丸就是天下绝味。
可刁鸿小心眼地记着仇,谢角才连口饭都没给他跟阳秦留,想吃手打牛肉丸,先吃他一拳吧。
然后,谢角才就真的心甘情愿地挨了刁鸿一拳头,他是宁死都要吃牛肉丸的。
刁鸿以前做过一次,味道鲜美,肉脂丰满,咀嚼时富有韧劲。可惜,他之后就再没吃到过。因为做一回牛肉丸太麻烦,刁鸿手都打得发麻。今天要不是阳秦说想吃,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谢角才是沾了阳秦的光,他忽然觉得有这么一位嫂子也很不错,心里想着要是嫂子天天都想吃手打牛肉丸就好了。
汤刚开,谢角才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个。他比着大拇哥,发出惊叹的赞美。
谢角才端着牛肉锅出去,却见刁问跟赵浓飞夫妻俩已经坐在桌边。
刁鸿喃喃地抱怨,这几个人吃饭的时候没想着他跟阳秦,现在有了牛肉丸了,倒是都垂涎上了。他哼一声,把勺子抢过来,先给阳秦盛一大碗。
一锅四十几个丸子,阳秦的大海碗里有二十多个。
谢角才瞪着眼,说道:“你也太偏心了?”
刁问附和:“就是!”
可他愣没想到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一味地大口吃。
赵浓飞喝了两口汤,看着刁鸿:“你小子,牛肉丸能打,不知道打拳!”
阳秦想着帮刁鸿解围,便说:“阿姨,刁鸿打拳伤着腰了,让他歇两天吧!”
刁问插嘴:“习武之人,受伤是常事,明天接着练。”
谢角才嘴里塞得鼓囊囊,他捅了捅刁鸿的胳膊,说道:“男人腰伤了是大事,对吧?”
他冲刁鸿眨眨眼,一阵邪笑。
刁鸿意会,知道蟹脚一顿不收拾就又下流去了,还当着阳秦的面下流。
抬脚正想踹他,只听崩嗒一声响,阳秦的丸子掉了。
赵浓飞看他,问道:“小阳,你怎么了?”
阳秦尴尬地笑笑,只说没事,就是没夹住。
此话一出,谢角才从口中喷出一口浓汤来,扑了刁鸿满脸。
谢角才跟阳秦说:“他腰不行,你可得夹住了!”
刁鸿听得脸红耳热,压低声音警告蟹脚:“你别欺负他。”
谢角才撇撇嘴,心说谁欺负他了。他抖着腿,继续吃牛肉丸,眯眼看着刁鸿笑。
刁鸿见不得谢角才这副贱兮兮的样子,抬腿给了他一个窝心脚。
谢角才仰面倒在地上,他一拉阳秦的裤腿,轻轻地呻吟:“嫂子,救命!”
阳秦收脚,笑道:“你叫错了!”
谢角才眼睛一瞪,想起那个晚上刁鸿在阳秦的房间里嗷嗷叫。他啊了一声,惊诧地看着刁鸿。
刁鸿还在吃牛肉丸,吃一口给阳秦夹一个。
谢角才爬起来,跟刁鸿说道:“哥,你夹住咯,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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