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两个在屏幕的那头，两个在屏幕的这头，不一样的场景，却是相同的安静。
在小庞第七次掏出粉手绢擦汗后，手机里的左母发话了。
“咳，就是说啊，小庞是咱们认识的律师。来，现在一起看看遗嘱吧。”
愉快地翻页进入下一章，左母左父便开始各种挑刺。
“这条不行，医院既然到我家小右手上了，那就是新医院，名字肯定要换。”
“第四条，资金要再增加，姓翟的......老先生的药厂医疗器械什么的不应该支持他的医院吗？这部分钱应该归他包了！”
“那一条也要改......”
......
左中右安静地捧着手机看着在父母嘴下不停擦汗的小庞，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某次过节老家某些人的闲聊：
“啧啧啧，别看左家那小子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实际上就是个没主见的！什么事情都听他爸妈的，都没有自己的想法。高考那么高的分数，嘿，最后居然去个没听过的学校！”
“就是！我有个认识的人，他家小孩也在那学校。你猜怎么着？听说左家那小子上大学就不行啦！一开始都还重点关注他，结果就那样了。”
“见人也不会叫，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就是这情商啊，嗨，不行。”
“只会读死书的，能有什么用......”
“......”
一墙之隔的左中右对他们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异议。
的确，他的生活似乎都是由父母决定的。
还在中小学的时候，他是所有同龄人最讨厌的“别人家孩子”。不吃零食不玩游戏，安静听话又不捣蛋，每天就是读书写作业，父母说什么就做什么，是家长心中最优秀的孩子模板。
所有的赞美与羡慕，在他高考成绩出来后达到了最高峰。
全省前十名！
八十一线下的偏远小镇里没有秘密，地方报纸地方电视台终于不用放送“某家老大爷假牙掉在地上被好心孙子捡起来”这样的新闻了，每天都在轮流滚动大吹特吹全省前十的左中右同学，还顺便采访了他的小学初中高中老师，甚至连几乎没上过课的美术老师都在记者面前大声说道：
“左中右？我记得他！小男生可可爱爱聪聪明明还戴了一副眼镜，一看就是读书的好苗子！上美术课的时候可乖了！参加了我的兴趣班后他还拿过绘画奖呢！咳，我的兴趣班就在XX路右转的那个小巷尽头，我的电话是888-888-888，是左中右同学上过的兴趣班，各位家长可以来了解一下......”
突然戴上眼镜还参加兴趣班的左中右看着面前画布上一个圆几条线的太阳和“V”形的鸟，明白了自己参加的是幼稚园绘画比赛。
总之，各种祝福各种夸奖蜂拥而至，要不是因为找不到左中右一家人，当地媒体恨不得拍个“文曲星左中右的一天”又或是“学霸的家庭”纪录片。
随后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这些话语又统统变成了不解与嘲笑，招满学生的美术老师也不再提及他的兴趣班了。
“笑死了，隔壁那个全省前十的，上的大学和我这个两三万名的一样！”
“听说是他爸妈要求的......天哪，真不知道那家人是怎么想的，他就不会自己考虑考虑吗？”
“这还真的是爸爸妈妈的乖宝宝啊。诶等等，他高考不会是作弊的吧？！然后怕暴露就干脆选个普普通通的一本？绝对是这样的！我给你们说啊，那小子高中又不是什么好学校，他还从来没考过第一！有问题有问题......”
“看起来挺帅的，但是怎么感觉有点那种......对对对，妈宝男！我之前还有个朋友喜欢他......肯定是我朋友啦！虽然他确实挺好看的，但是我才不是只看脸的人！嫁给他以后婆媳关系肯定超级讨厌的啦~”
“我早就觉得那小子不太对劲，看起来阴森森的就不像个好人。我怀疑X中黄毛哥的女朋友就是被他勾引走的！黄毛哥后来被打就是他干的！”
“我前女友还是说他是那什么天才孤独病的，我呸！他肯定也勾引我前女友了！！个男狐狸精小白脸娘娘腔的！恶心心讨厌厌！！快把人家的小柔还回来了啦！！呜呜呜小柔我好想你......”
......
似乎人们都把往日被比较的厌恶嫉妒发泄出来了，又或是小镇的生活实在太过无聊，难得的大新闻便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再加上左中右向来没有什么朋友，从外地来的左家也不是什么豪门贵族，一时之间竟然都是负面的声音。
高中班主任有些担忧的问道，是不是不小心填错志愿啦？
左中右认真道，谢谢老师关心，志愿没有填错。
快退休的班主任推推眼镜，看向这个三年来学习方面从不叫人操心的优秀孩子，说道，好好好，小左啊，那所大学也很好的，能够增长不少见识，好好学习就行。未来是属于你自己，自己的路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去走，只要不后悔就好了。
小左啊，你是非常优秀的孩子，老师带了那么多届学生，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
但是小左啊，为什么你一直在克制自己？你一直在迷茫什么呢？
你在迷茫什么？
左中右眨眨眼，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面前的小庞已经快哭了。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有些发烫的手机里传来了左母意犹未尽的声音。
“好......好的，那那现在，左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修改的吗......没有的话在这里签个字就行......”
小庞的粉手绢颜色暗了一个度。
“行，小右啊，你大胆的签字吧，爸妈看好了，没事什么问题了。”
左父露出大白牙。
左中右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纸张，直接就唰唰两下在最底下签上自己的名字。
小庞看到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后，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
“谢谢谢谢您,麻麻烦您......您了！”
将资料收好后，小庞抱着文件袋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左中右还没来得及问，那么大一个小庞就用不符合外形的敏捷，滴溜溜飞快地冲出房间顺便还带上了门。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话：
“非常抱歉打扰您了非常感谢您的配合小的这就退下您休息吧再见！！”
左中右看看房门，再看看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绿色群【幸福一家人（3）】里消息滴滴滴的：
妈妈：【好啦儿子你早点休息吧，别玩手机啦！爸爸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咱们明天再聊，晚安！】
妈妈：【小猫咪梦游游泳.jpg】
爸爸：【小右晚安！[月亮][月亮]】
左中右是真名：【爸妈也早点休息，晚安。[玫瑰]】
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左中右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去把窗户关小，然后将垃圾桶内扎口的袋子拎出来放到门边。
明天还吃红油面皮？算了换一个吧，这个太辣了......买点凉面冰粉？楼下的绿豆汤冰粉好像不错......
重新坐到电脑面前，左中右脑海中浮现签字时一闪而过的医院名称。思索片刻后，他将未完结的简历暂时保存退出，然后打开搜索栏，啪嗒啪嗒输入，按下回车键。
电脑卡顿了片刻，小圈圈转了转，随后才慢悠悠地跳出相关界面。
鼠标移到有“官网”小标的搜索条上，单击进入。
进去......并没有，小圈圈又在转啊转。
左中右点开网络，满格的信号闪闪发光。
小圈圈停顿了一下，然后界面瞬间出现，速度快得仿佛咖啡泼在键盘上，急速，突然，并且难以抵抗。
左中右与粗糙简陋还辣眼睛的界面面对面，无语凝咽。
某浏览器的弹窗广告设计都比这个官网界面好看啊！！
【[玫瑰]欢迎光临[玫瑰]】
【医院首页】【医院概况】【新闻中心】【纠正指南】......
目光停留在“纠正指南”。
这样的医院是正经场所吗......
左中右闭上被丑到的眼睛靠在椅背上。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而城市的霓虹灯正闪烁迷离，与汽车的鸣笛和地铁的穿梭交织缠绕。
行人太渺小了，在高楼中完全看不到踪迹。
只有那些光怪陆离的人造物在叫唤不停。
吵闹，又格外的遥远寂静。
——————
左中右是被一阵特殊的鸟叫声吵醒的。
在椅子上睡觉让他全身就像是拆卸再组装一样的酸楚，技术拙劣的工人可能还把颈椎腰椎位置放反了。
扭扭重灾区脖子和腰部，左中右看了一眼在三十几层楼阳台上梳毛的不知名白色红眼睛小鸟，将T恤脱掉走进洗浴间。
没有洗澡刷牙就睡着了，让他有些难受，心理与身体的难受。
快速冲了个战斗澡，左中右裹着浴巾顶着滴水的头发叼着牙刷走了出来。
阳台上的白色小鸟将头埋进翅膀中仿佛在睡觉。
“咔哒——”
面包机跳出两片色泽灿烂的面包。
刷好牙换好衣服后，左中右把擦头的毛巾挂在脖子上，熟练地开火刷黄油打鸡蛋，旁边还煎了片培根。
微波炉里也传来了热腾腾牛奶的气息。
阳台上的小鸟抬起了头。
当左中右咬上简便三明治时，他听到了另一个肚子咕噜叫的声音。
视线与发声源接触，一人一鸟深情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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