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和部门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吃瓜吃到真的了。
江铠还是表白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夜晚,部门的人在开完晚间的集会后,他请部门的人去吃饭。
地点是滨江的一家江湖菜馆,部门的人吃完饭后都散去了,江铠另外邀田尘去江边的甜饮店喝一点解辣的饮品,又说有公司的事要单独跟他商量。
田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大捧鲜艳的玫瑰。嫣粉的花瓣像暗恋者微醺的脸庞,每一朵都被男人精挑细选过,开得极其烂漫。
田尘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对玫瑰花过敏。
他也没告诉对方,他喜欢勿忘我。
那是季尧以前常买给他的。
他没有收下这捧花,他不可能收下。
“江经理,我结婚了,我有丈夫,”他说,“抱歉,虽然你可能会不开心,但是我拒绝你的表白。”
他说今天的事他会保密,也请对方以后能够以正常的同事关系和他相处。
江铠缄默了许久,在田尘要走的时候拉住他。
“你爱他吗?”他问他,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
“他爱你吗?”
田尘皱着眉看他,不理解他这么问的原因,也觉得自己没有回答他的必要。
他对于对方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只有两种感情,一是感谢,二是负担。
江铠盯着他,缓缓说:“小尘,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丈夫来你公司找过你,你上班他从来不送你,下班也没接过你回家。”
“我听别人说他是个生意人,每天都很忙,还有人说他……嗯……有一些风流……”
田尘的脸变黑了。
“谁说的?”他条件反射性地辩驳,“他只是长得帅而已,但不招桃花。”他又看了眼自己空空无物的手腕,心里替江铠感到庆幸。
“要不是我今天把手环落家里了你现在早被电锯穿胸了……”他默默地想。
江铠接着说:“我想他是照顾不好你的,但我可以照顾你,小尘,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男人的话不只是甜言蜜语,也是他真实的心声。
田尘知道江铠不是一个圆滑轻浮的人,他宽厚稳重,踏实上进,如果自己从来没遇见过季尧,那么他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选择——无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他那个讲风气的家庭。
可有些事情,偏偏就没有如果。
江铠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压抑对你的这份感情,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会比他千倍万倍地对你好……小尘,你能不能放弃他,跟我……”
“江经理。”田尘打断了他的话。
“请你别说了。”
可很长时间他也没有说话——直到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走了。
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晚,再不回去,他那位被落在家里的丈夫该担心他了。
“小尘,我……”
“我爱他。”
田尘笑了笑,在对方惊错的面色里说:
“我很爱他。”
“就跟他爱我一样地,很热烈地、很疯狂地爱他。”
这些话,是连季尧也不曾听到过的,藏在田尘内心深处的磐石。
……
天色更晚了。
田尘从江边餐馆往平地的公路上走,他准备招计程车回家。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呼唤。
“老婆!”
是季尧在喊他。
田尘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往四周扫视着,最后发现原来丈夫变成了江边餐馆门头的一块灯牌。
田尘对他说:“我讨厌灯牌,你不许变成灯牌!”
季尧便重新回到他手腕上,气喘吁吁地说:“老婆,我可算找到你啦。”
“我看你下班一直没回来,就顺着电线摸到你公司,结果没看见你,我到处找,然后就听到你们公司有人说你们部门的人去聚餐了,我就到这边的餐馆来了……”
田尘问:“那你有没有看见江经理跟我……”
“我看见了,”季尧忿忿道,“我看见他跟你表白,还送你花。我真是服了他都不知道你对玫瑰花过敏还来追你,逊得要死,哪像我要表白那阵提前做了一学期功课差点把你祖宗十八代喜好都打听完了才敢和你告白……这龟孙还敢惦记你,我哪天非得蹿他公司办公室把他电脑炸了,狗日的真不要脸啊……”
季尧还在痛骂着情敌,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田尘没有说话。
“老婆你怎么了?”他忙问,“你不开心?是不是我没到这的时候那家伙还对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我炸他去……”
“不是啊……”田尘的声音小小的,忸怩着。
“你什么时候到江边的,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他的脸红红的,似乎是赧然。
季尧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害羞。
“没有,”他立即否认,“我当时虽然是离你们很近的一根灯柱子,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嘛……”
“真的真的!”
“……喔。”田尘有点开心,又有点失落。
可这时,他又听丈夫默默说:
“但是老婆,我提个建议啊……就是……”
“你对着他跟我表白的时候说的那二十五个字气势还可以再强烈一些……”
“季尧你个大混蛋!”田尘把手环一摘,转身把它一丢,只见那只手环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江边的沙滩上。
……
田尘捡回手环的时候,季尧说自己的电力还很充足,提议他们沿着江边走走。
夜晚的江面反照出五颜六色的光辉,在万家灯火的缀饰下像一段缤纷的彩绸,在夜风里飘动。
风有点凉,吹在田尘脸上不太舒服。
“老婆想不想到江心去走走?”季尧突然问。
田尘望着江中间那个被江水围断的小岛,纳闷道:“我是条鱼吗?我怎么到江中央去‘走走’?”
季尧便说:“我可以变成游艇载着你过去。你不会有危险的,我会保护好你。你想去吗?”
田尘点头:“那我就想去了。”
于是季尧变成了一艘快艇,载着他去到江心的小岛上了。
田尘兴致勃勃地上了岛,手握着“季尧牌”巨亮手电筒,在丈夫的提醒下,在岛的外围逛了一圈,拍了很多视角独特绝无仅有的照片,然后又坐着“快艇”回江边了。
“老婆感觉怎么样?”季尧一边喘气一边问他。
“是很新奇的体验。”田尘边往计程车车站走,边翻看刚才拍的照片。
“老婆喜欢就行啦,”季尧笑了笑,又说,“以后白天也可以再来玩啊,还有你去旅游的时候想去什么地方冒险,想拍什么角度的照片我都可以帮你,只要你高兴……”他说着说着,却听到对方叹气的声音。
“老婆你怎么了?你累了么?”季尧说,“要不我变成一个按摩椅给你歇一会儿?”
田尘觉得自己的确有点累了。但不是因为他刚刚上了岛。
他翻看着照片,每一张的风景都很漂亮。可翻着翻着,他才发现,这里头的每一张,都看不见季尧。
“老公,”他说,“你可不可以跟那位赐你神力的神仙商量商量,让他把正常的你还给我啊……”
“我不要你变车变船变电吹风,不要你变洗碗机切菜机电饭煲,你能不能,就变回以前的那个样子陪陪我……”
“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来接我下一次班,或者我去接你下一次班,我们就到步行街逛逛,我牵着你的手,你也要牵着我的,我们就逛一会儿……”
“逛完了可以在外面吃饭,也可以回家吃,要是在外头吃饭,吃完了我们就去影城看场电影;要是回家吃饭,吃完了我们就坐沙发上看会儿电视,然后我们一起去洗脸刷牙,洗完脸刷完牙再一起睡觉……可不可以,你去和神仙说说,你问他可不可以……”
季尧沉默一会儿,说:“这么幸福的话被雷神知道了,他个暴躁老头会嫉妒的。”
田尘的眼泪砸到地上。
“不会的,我猜他很大度的,当神仙的都大度,不会不同意的。”
季尧感触到他皮肤的湿热,慌张地说,“老婆别哭、别哭……我明天去给雷神老头请假好不好,我明天就变回来,变回人形,在家里陪着你!”
田尘收了泪,“真的?你不骗我?”
“当然不骗你,”季尧说,“但是我只能变半天人形……”
田尘道:“半天就半天,我就想你陪我,半天也好,半天也行。”
季尧便和他说定了。
……
这天上午,田尘约了小林中午过来吃饭。季尧告诉他自己中午就能变回人形,一直持续到午夜。
“小林这个八卦篮子,守口如广口瓶的家伙,我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见着你,然后破除公司那些乱七八糟无聊透顶的谣言……”田尘一边准备着聚餐的食材,一边默默吐槽,“什么老公风流成性整天不落家,老婆空闺寂寞守活寡……真想得出来,只要你露了面,我耳根子也清净……”
这时仍旧还是家电的季尧斗志昂扬地说:“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老婆期望!”
……
小林过来的时候,大概十一点。田尘请他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说季尧谈完生意正往家里面赶,大概正午就到了。他把电视打开,看着上面正放着的社会热点新闻,把遥控器递给小林,让他拨台。
可小林今天却有点不对劲了,不像以往那样开朗,一派心事重重的模样。
田尘拿零食给他吃,他接过去,并不动嘴。
田尘察觉到了,坐到他身边,关心地问:“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小林摇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说:“小田,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啊?”
小林又说:“其实是江经理让我过来看看你,他……他还是喜欢你,他太喜欢你了,他想让我问问你能不能……尝试着接受他。”
田尘听完,哂笑说:“他好荒唐啊,他真是……”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蹙着的眉头舒展了,“我老公要回来了,我们家季尧要回来了。”他冲小林笑着。
可小林的面色却忽然地苦下来。
他抓住田尘的手腕,看起来很难过。
“他怎么可能回来呢……田尘……季尧怕是不可能回来了,你醒醒……你醒醒啊……”他红着眼圈,看起来快要哭了。
田尘眉眼一惊,反问道:“你在说什么?”
“季尧怎么可能不回来?他是我丈夫,是我老公,他不回来他到哪里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小林却说:“都两个月了,他要醒早就醒了……田尘,你不能这样,你得振作,你不能这样啊……”
田尘一下子站起来:“什么两个月?你说什么两个月?!”
“他……”
哐当——!!!
电视栏目里发出了轰隆的巨响。
田尘和小林一愣,往电视那边看,只见上面正播放着最新的新闻报道。
「午夜惊魂!裕林步行街广告牌再伤人!今日凌晨十二时二十五分,位于裕林区中心商业街的一面广告牌再次掉落,砸中一名过路行人……监控显示该广告牌第一次掉落是在两个月前的三月十八日深夜,其掉落后砸中两名年轻男子……」
田尘心中一痛,脑中惊雷般闪过几幕骇人的画面。
「田尘!」
灯牌砸落下来的那一刻,季尧护住了他。
所以他只受了轻伤。
而丈夫现在却在医院。
挂钟上的指针走到十二点。
季尧果然没有出现。
一片白光透过窗户穿射进来,周遭的事物在慢慢消失,小林不见了,家具不见了,整个房子都不见了。
丈夫的声音传进脑海。
「老婆,我不能陪你待在这个世界了,我要去现实的世界了,你来那边找我吧……」
“季尧——!”
……
清晨的阳光照进洁白的病房,床头柜上的闹钟准点响起。
田尘醒了,他抹了把自己的脸,手指揩过眼角,发现指头粘着眼垢。
他用拇指把它捻化了,扭头去看病床上还在昏睡的人。
床上的人周身被各种仪器侵占,体内流动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一串又一串垂危的数据。数据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直观的、冰冷的,不带一点温度。
田尘看着看着,又看湿了整张脸。
“季尧……”他喊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像从生下来开始就没喝过水,沙哑得像说话的这个人还活着就已经是个奇迹。
“季尧……我求求你……”
他死死抓着对方的手腕,额头抵紧对方的手背,整个肩膀都在发抖。
“求求你……别睡了……他妈的,别睡了……真的……”
“你知不知道,妈妈她们已经认可我们了,你妈妈送了咱们好大两块翡翠,它很贵、很贵的……我妈妈给了一张银行卡,你知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够我们旅游全中国小半年的……”
“你快醒醒,你醒了我们就看看先去哪里玩,再去哪里玩啊……你还得帮我做攻略,买机票,搬行李呢……我瞒不下去……对她们我瞒不下去了……”
“还有那个江经理,他让人给我表白你知不知道,他肯定是觉得我要守寡了才这么放肆的,你快醒来骂他,你告诉他,我有丈夫,你告诉他你好着呢,你再不醒,我就……我就跟他搞一起,我给你戴绿帽,我、我让你去下头也被鬼笑,我还要把你给我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穿给其他男的看,我气死你我……你快点醒,快点醒啊……”
他咬着嘴唇止不住地呜咽,眼泪顺着手背洇湿了掌下的床单。
顶上的风扇一晃一晃的,吱吱嘎嘎地发出枯燥的噪音。
“我怕……老季……季尧……”
“我怕……”
电子屏幕上的数据突然鲜活起来。
那只贴满仪器端点的手忽然蜷过一下。
田尘受惊地抬起头来,盯着那只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他想那一定是真的,那必须是真的。他经不起老天爷这般的玩弄。
手指又蜷过一下。
田尘瞪圆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
他怔怔道:
“动了……”
“医生……他动了……”
“医生!”他高声地喊,挂着满脸的泪花跑出病房,“我老公他动了!我老公动了!……”
在他走后,病床上的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天花板。
那双空洞的眼睛在一分一秒流过的时间里慢慢回过神来。
“妈的……”
“那些……腿带……怎么可以穿给别人看啊……”
他嗫嚅道。
病房里没有人。
回答他的,是窗外明媚到刺眼的阳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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